承德城外起了小战争,顾云章迫不得已的耽搁下来,且在甘高参的安排下,搬到了一处空闲公馆内居住。
这晚他坐在房内吃晚饭,因见桌上有一道红烧大鲫鱼,就伸筷子把那鱼肚皮上的肉成片夹下来,小心翼翼的往沈傲城碗里送。沈傲城见状,用筷子去挡:“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顾云章笑道:“这儿没有刺。”
沈傲城听闻此言,那感觉也说不上是幸福还是心酸,忽然就感慨良多,又联想到了虽有如无的沈天理,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贝雪峻冷眼旁观——鱼的滋味的确是不错,不过顾云章现在形象不佳,着实是影响了他的食欲。
顾云章的脑袋在大青石那棱棱角角的撞击下,头皮破损的让人想起一只烂酸梨,医生用绷带和药水将他大半个脑袋都密密缠了起来,然而这似乎是让他感到十分不舒服,所以在今天早上他自作主张,把纱布拆掉了。
他下手没轻没重,取下纱布的时候顺带着撕扯了半干的血痂,搞得头上鲜血淋漓,把新近剃短了的头发都粘在了一起。贝雪峻第一眼看到时,真以为自己见了鬼,当即就有些作呕;沈傲城对此也是反应剧烈,围着顾云章转了能有十多圈,凝眉瞪眼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后来好容易才发出了声音:“你这傻子!要死么?”
贝雪峻喜欢过平和而舒适的生活,顾云章给了他舒适,但是不能给他平和。而且经过了上次城外大战,他虽是不明白葛顾二人之间的恩怨,不过当时的确是险些被葛啸东给毙了——这让他十分心惊,感觉跟着顾云章也不是那么百分之百的安全。
况且顾云章并不是盏省油的灯,一旦阴晴不定起来,也委实难哄。
贝雪峻食欲不振,吃了两口米饭便起身离席,回房歇着去了。沈傲城见桌上没了外人,便低声开口道:“云章,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你和葛啸东是因为什么解下的仇?这怎么见了面就开打呢?”
顾云章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含含糊糊的答道:“你老爷子管这个干什么?我懒得说,别问了。”
沈傲城放下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脖颈儿,又叹了口气:“别打了,我一看到你和他动手,这心就乱跳。”
顾云章依旧是吃:“不过是屁股上挨了一脚,心跟着乱跳什么?你别委屈,我不是也没轻饶了他?”
沈傲城听闻此言,不禁又叹了口气。
这时门外走来一名卫士,将份电报和密码本子双手送到沈傲城面前,口中却是向顾云章说话:“报告军座,秦皇岛赵参座来电。”
军座嚼的正酣,吃鱼都不吐刺;二叔接过电报又挥挥手,待卫士退下后就一字一字翻译起来,末了告诉顾云章道:“赵兴武打算回来一趟,另外那边去年的帐要总结一下,看来我还得再去一趟啊。”
顾云章立刻抬头:“你要走?”随即低下头:“别走,现在这仗是又打起来了,外边乱得很,你别离开我。”
沈傲城思忖着点点头:“那帐……朴光日一走,真没有脑子够用的人了。”
顾云章想了想,咽下口中鱼肉:“让贝雪峻去一趟,要说算账,他肯定是把好手。”
沈傲城别有用心的笑了,盯着顾云章问道:“你舍得放他走?”
顾云章很坦然的答道:“上次被葛啸东闹了那么一场,搞得我心里不舒服,连带着看他都不那么顺眼了。”
沈傲城听了这话,倒是深觉安慰:“贝先生没别的毛病,就是……花销太大了。”
贝雪峻一听顾云章要送他去秦皇岛帮忙,登时就乐了个心花怒放,一点犹豫都没有,欢天喜地的就启程了。顾云章怕他路上出事,导致自己那边算不清房租,还特地派了几名士兵随行保护;而贝雪峻在临行前腆着一张脸,又向顾云章要了一笔款子。
顾云章这边活的怡然自得,除了头皮疼痛之外毫无烦恼;沈傲城心中怜爱他,更是天天围着他转,将他当成儿子来疼。可与之相对应的,葛啸东那边却是郁气冲天,终日愤懑,真要呕出一口黑血来了。
中间人物甘高参心中惴惴,很怕这两位不顾大局闹起内讧,而顾云章本就是土匪出身,一旦被惹急了去投共,那可就更为糟糕。思及至此,他在市内有名的一家大馆子里摆了宴席,也不要名目,只说是聚一聚,请了城内众位有头有脸的高级军官前来会餐,其中自然也就有葛顾二位了。
宴席是晚上开始的,葛啸东从下午起就开始犯难——他是个要风采的人,可是因为太阳穴处的伤,他已经接连好几天没有洗脸了。
伤口没缝针,全凭皮肉自己长合,根本不敢用手在脸上乱摸乱搓,几天过下来,虽然没到蓬头垢面的程度,但瞧着多少和往常有些不同,至少是没有清爽相了。
葛啸东万分留神的洗净了一头短发,终于还是没敢碰脸;正在家中忧愁之时,白喜臣参谋过来了。
这位白参谋当年本是他的副官,因为一贯谨小慎微,所以如今也爬到了比较高的位置。白喜臣对葛啸东比较崇拜,虽然荣升参谋,但依旧放不下副官工作,今天就是特地来给他送春季新军服的。
进门后他见葛啸东颇为焦躁,便试试探探的出言询问了一声。葛啸东没多想,实话实说的倾诉了一番;而白喜臣听得之后,却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主意。
葛啸东坐在窗前阳光充足处,闭着眼睛仰起了脸。
白喜臣颇为紧张的用镊子钳住一团药棉,浸透肥皂水后就力道极轻的擦向葛啸东的面孔。千辛万苦擦过一遍后,他拿起剃刀为对方刮掉下巴上的胡茬,然后换新棉球蘸了净水,重新擦拭起来。
葛啸东难得这样老实的端坐,脸上的神情也带有听天由命的意味,平静的简直带出一点孩子气。白喜臣看他仿佛情绪还不错,就忖度着出言说道:“军、军座啊,您对顾云章还——”
葛啸东皱起眉头,一摆手道:“不要提他。”
白喜臣沉默片刻,思前想后的,末了还是奓着胆子继续道:“军座隔了这么些年还能想着他,他要是但凡有一点人心,也不该把您伤成这样……”
葛啸东这次倒是做出了回答:“他当然不算个人,我也没有奢望着他能成人。”
“那您还……”
葛啸东又一摆手:“不要多话!”
白喜臣闭紧嘴巴,不敢再说了。
葛啸东虽然目前依旧是个独眼龙,但是洗过脸后状态还好,神采奕奕的就出门赴宴去了。
甘高参先把这两人分别安排在两桌,酒过三巡后才将这二位叫到一起,先说了许多又动听又亲热的体己话,后来就直白的问道:“你们两个给我句准话,以后能不能不打了?”
顾云章从开席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眼看过葛啸东,这时就轻声答道:“是他先来打我。”
葛啸东那姿态也是昂然:“怎么,我现在打不得你了?”
顾云章这回把目光转向葛啸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怎么不死呢?”
葛啸东愈发昂然:“你这种无知无耻之徒尚且苟活着,我何必要死?!”
甘高参这时也听出对错来了,就急得扭头向葛啸东使眼色:“葛军长不要动气嘛,要讲个和为贵嘛!对不对?再说按照年纪来讲,顾军长也是你的老弟,你这做兄长的,总该先退一步才好啊。”
葛啸东没理甘高参,面对着顾云章问道:“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
葛啸东现在是个很英武端庄的形象,可顾云章见了他就恶心,听到这句话后像被针刺了一般,登时扭头就走。葛啸东下意识的撵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左手,结果顾云章身体一颤,歇斯底里的猛一甩手。
葛啸东脸上挂不住了,张口刚要说些出格的话,然而随即反应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不能失了身份,便强行将那些话又咽了下去,只站在后方望着顾云章的背影,心中又气又痛,恨不能冲上去把对方打个骨断筋折,而后再拎着衣领拖走!
甘高参的美意落了一场空,顾云章和葛啸东依旧是一对生死冤家。葛啸东心里盘算着狠毒主意,几乎就要对顾云章动手;哪知此刻城外战事平息,那顾云章趁着甘高参还在,竟是堂而皇之的带着沈傲城启程离去了。
清洗
顾云章顺顺利利的回到了本溪湖,刚进市区就被海长山偷偷带人拦下了。
海长山像个贼似的向他打了报告,详细讲述了这些时日中顾常棣的恶行——擅自撤换军官,大肆渗透力量,无视队伍一贯的纪律,自作主张重订规矩;简直是要把顾云章的痕迹彻底抹掉。
“还不就是逼着咱们去给他卖命剿共?”海长山很气恼的说道:“我看他是要一口一口把队伍吞掉了!”
顾云章听闻此言,倒不甚激动,几乎就是面无表情:“知道了。”
海长山察言观色的瞄着他:“那……你就由着他胡搞下去?”
顾云章这两年生活安逸闲适,平日也会说说笑笑,显出几分人气,不过如今他心中有事,虽不会勃然变色,但那神情也不由自主的阴沉下来:“再看。”
海长山没得到主意,只好憋气窝火的离去了。顾云章回到家中,饮食起居一如往常,只是心事重重,时常出神。
沈傲城观察着他,见他那脸上隐隐有了乌云盖顶之势,不明就里,以为他还在怀恨葛啸东,就去试着劝解他,啰里啰嗦的絮叨不止,烦的顾云章没处藏没处躲,后来就伸手把他那嘴给捂住了。
顾云章真是懒得再去舞刀弄枪杀人放火——他是舒服日子过惯了,就愿好吃好喝的在家守着沈傲城,先前那些戾气早被时光消磨掉许多。而那沈傲城本就是个乐观和善的性子,如今年纪大了,更是加倍的温柔起来,又因他身边也没个晚辈,故而只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顾云章身上。
其实像沈傲城这般岁数,真连孙子都可以抱得了,但是沈天理晃荡在平津一带,并无成婚的打算;沈傲城和他相隔甚远,又拿不出父亲的架子,自然也指挥干涉不得。可叹他空怀着满腔爱意,却是无从发泄,有时见顾云章独自坐着发呆,他就忍不住走过去摩挲对方的头发脖颈,心想这若是我的孩子,那现在正值三十出头,定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他一摸顾云章,顾云章就惬意的骨头发软,猫似的靠在沈傲城怀里,仿佛浑身的关节都散了,成了一条脱节的大蛇。
对于顾常棣的越权行为,顾云章在长久的窥视中装聋作哑,并不做为。而顾常棣见顾云章摆出了一副以静制动的态度,便也稍稍收敛了些许,不肯肆意妄为。
双方如此僵持了两月,城外战事忽然激烈起来,军中这两位姓顾的一起上前线督战,然而在阵地上依旧是明争暗斗,把下面队伍指挥成一团乱麻,结果就大败而归;民主联军的队伍一路猛攻,竟是直打进了市区中,亏得海长山随即带领大队人马赶来支援,那民主联军见对方力量强大,便又自动退了出去。
这回顾常棣可算是遇了大险,吓出了通身的冷汗,将这失利的责任全推在了顾云章身上,越想越恼,气的发昏。而顾云章那边并非善类,也将这位本家恨的牙痒痒。
顾云章这队伍当初本就是七拼八凑组成的,虽是人多,但层层军官各自为政,虽是在面子上恭敬着顾云章,其实各怀心思,极难指挥。顾常棣这党国大员一到,立刻就吸引了许多拥虿,况且他耍了许久手腕,在队伍中挑拨拉拢,更是间接掌握了相当一部分权力。顾云章这样不听话,顾常棣在愤恨之余,就不由得要动些脑筋,使些手段了。
顾常棣诚然老谋深算,顾云章这边却也不是毛头小子。他监视观察顾常棣已久,这天就把海长山叫过来了,开篇就问:“你是跟我,还是跟顾常棣?”
海长山愣了一下:“我当然跟你啊,我跟顾常棣干什么?”
顾云章不和他东拉西扯,继续又问:“这回我要是败了,你还跑不跑?”
海长山一张脸“腾”的就红了:“不跑了……”他羞惭的低下头,咧着嘴想要玩笑:“这回跟定你了,怎么着也不跑了。”
顾云章根本不信海长山这番话,不过现在身边没有得力的人,而那件事又不是凭一人之力可以达成,所以只好是勉勉强强、没鱼虾也行了。
两人在房内相对而站,顾云章伸手抬起海长山的下巴,探头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告诉你,我要干掉顾常棣。“
海长山咽了口唾沫,一颗心砰砰乱跳:“好,你下命令吧,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顾云章就是吃亏在没读过书,否则也许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阴谋家。
在打定这个阴险主意之后,他对外表现的异常平静——事实上他永远是不动声色,所以这平静让人不会分出一毫心思去多想。
顾常棣要搞的只是军中斗争,一伙人联合起来去整另一伙人,胜者掌权,败者滚蛋,仅此而已;身为政府高官,他往日所接触的军人皆为葛啸东之流,绝没有一言不合便拔枪的老粗,故而对于顾云章的行事作风,他所做的准备着实是不足。
在这年的十月份,两位顾某人的矛盾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峰——城外屯子里驻守的一个团被民主联军围住全歼了,先前顾常棣就让顾云章派人去支援,然而顾云章装聋作哑,硬是不肯下这个命令。如今那大屯子是被人占去了,里面的军火粮食也尽数成了人家的战利品;顾常棣眼看着顾云章因为私人恩怨就不顾大局,便恼火之极,当即宣布召开大会商谈驻防事宜,开会前又和一部分军官通了气,准备到时当面向顾云章发难,至少也要弄他个焦头烂额。
大会如期召开,然而军长顾云章却是迟迟没有露面。
顾常棣坐在首席,气派俨然的向下属们发牢骚:“诸位,瞧瞧我们这位顾军座,全体大会也要迟到——哼哼,长官都是如此目无纪律,怎么有脸再去管束部下?!”
下面众人不好附和,也不好不附和,只得十分为难的各自微笑。
如此等待了足有三四十分钟,顾云章依旧是杳无踪影,顾常棣扫视场下,见素日拥戴顾云章的军官们也都在座,唯独少了海长山一人,就心中略觉惴惴,不过又惴惴的有限,因为都知道海长山是顾云章的老部下,这两位混在一起乃是必然——况且只有两人,又能怎的?
顾常棣又等了二十分钟,看手表上时针已经走完一圈,便满头冒火的宣布开会,议题自然还是围绕剿共进行。顾常棣刚开了个头,哪知这时会议室的大门一开,顾云章带着一名卫士出现了。
顾常棣并未起身,只十分不满的回头望去:“顾军长,你怎么才来?”
此时正值秋季,顾云章一身戎装打扮,外面又套了一件黄呢军大衣,双手就插在衣服口袋里。面无表情的环视了会场,他忽然从口袋中拔出手枪瞄准顾常棣,随即就扣动了扳机。
与会众人只听一声枪响,那子弹已然穿透顾常棣的脖子,射入了白洋灰墙的砖缝之中。此刻座中顾云章一党的军官也各自抄枪起身,四处比划着逼住了敌对一派。
窗外响起了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大队士兵围住了司令部,室内几名顾常棣的死党当场就被揪出来枪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