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顾云章撵走了海长山,继续快乐的洗澡。浑身上下擦洗一通后,他想让人给自己拿香皂,然而一时忘记了杜楚夫的名字,眼看着对方思索半天,末了才福至心灵的唤道:“比比,香皂!”

  杜楚夫答应一声,转身跑入房中拿来了一块刚开封的白色香皂,且很殷勤的帮顾云章满身涂抹。正值顾云章一身芬芳泡沫之时,邵光毅从院门口经过,顺路也进来了:“军座您洗澡哪?”

  顾云章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对,怎么了?”

  邵光毅虽然少了两个蛋,但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依旧是器宇轩昂的相貌,只是面无血色,而且不长胡子了。那时候顾云章没把他扔在丛林里,他心里是感激的,故而就时常想为对方做点什么,权当是报恩。

  “我现在没什么事儿,军座有差使,尽管派给我好了。”他低着头说道。

  顾云章看他一副衰头衰脑的怂样,就随口支使道:“你把我那衣服都洗了吧!”

  顾云章继续露天洗澡,杜楚夫拿着块香皂侍立一旁,邵光毅坐在角落里吭哧吭哧洗衣服,三人一时无语。后来顾云章总算是洗净了,就一边毛巾擦身一边问邵光毅道:“你下面长好了没有?”

  邵光毅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惨白着脸一点头,并不答话。

  顾云章知道这是个丢人的残疾,邵光毅在这上面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就对他有些同情。眼看邵光毅这样一位青年低头瑟缩着洗衣服,他不由得出言安慰了两句:“长全了也用不上,用得上也用不到几次,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也就找补回来了。”

  这话显然比较新奇,搞得邵光毅都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同时口中犹犹豫豫的“哦……”了一声。

  杜楚夫早已听说了邵光毅的不幸遭遇,所以这时就忍住笑意,也觉得顾云章说话有些不着调。

  顾云章把话说到这里,已经是罕见的富有爱心了。光着屁股转身走进房内,他有条不紊的穿好衣裤,又从桌子上拿起那枚扣子——先是攥在手心里,随即送到唇边吻了一下,最后才低头放进了胸前口袋里。

  戴好军帽穿上鞋,他在吃过午饭后就带着一队卫兵,策马前往小孟捧去见蔡师长。及至抵达了目的地之后,他发现原来除了自己和蔡师长之外,另外还有一个溃败兵团也撤进了缅甸,那边现在的头领阶级不高,是个团长,然而实力最强,不但有枪,而且有炮,麾下士兵也都是丛林战的好手。

  这三人相互问候了,而后就进入房内商谈正事。其中顾云章虽在名义上是个上将军长,可是自知出身不甚正宗,如今力量上也不行,所以早收起了军长架子,绝不自骄自傲。

  “我听你们的。”他很坦白的向蔡师长和李团长说道:“只要你们能商量出路来,我就跟着你们走。”

  李团长不了解顾云章,听了这话还有点摸不清头脑;蔡师长和顾云章有过交往,知道他这人虽然话不多,但大多数时间里还算是个直肠子,有一说一,于是便转向李团长,毫不客气的开始展望起未来。

  蔡师长和李团长对于未来进行了相当深入的分析,顾云章默然无语的坐在一边当旁听生。两个小时后蔡李二人带着顾云章走出房去,宣布聚汇在小孟捧周围的国军部队实行合并,中华民国复兴部队总指挥部成立。

  李团长成为了总指挥,顾云章和蔡师长当仁不让的出任了副总指挥。几支队伍既然合并成了一家,那就应该集合在一起,以便增强凝聚力和战斗力,但是顾云章这时留了个心眼,只说放弃丁达坝子太可惜,而且丁达离小孟捧也不远,自己宁愿让队伍原地不动,占住那片好地盘。

  李团长发现顾云章这人似乎是缺乏合作的诚意,又听说了他那出身,便心里有数,对他暗暗防备起来,蔡师长倒是没多想,光是忙着张罗让通信兵调试电台,往台湾发电要求返台。

  从缅北回台湾,那中间还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如果当真上了路,恐怕又要有许多生命夭折于路上,可是不走又要如何?留在这穷山恶水的异国中当孤魂野鬼吗?

  蔡师长这里也收留了许多老小家眷,这些人在经过了千难万险之后,如今就木雕石塑一般坐在地上,也没想法了,也没情绪了,甘愿像浮萍或落叶一样,随着命运风潮飞舞飘荡。

  电报是下午发出去的,到了晚上也还没有回音。顾云章走不得,就留下来和蔡李二人一起吃了晚饭,席上还喝了点酒。蔡师长借着酒意,又开始展望未来:“这回到了岛上,想必是再没有我的前程啦!我想好了,就用棺材本儿买块地,养鸡种菜伺候孩子,也过两天清闲日子,老李你呢?”

  李团长很认真的想了想:“我……我不知道,要是不打仗,那我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然后他抬头望向顾云章:“你呢?”

  顾云章大口喝着白酒,面不改色心不跳:“到老蔡家偷鸡偷菜!”

  蔡师长和李团长没想到顾云章还会开个玩笑,当即就哈哈大笑起来。顾云章也跟着微笑——其实他并不是开玩笑,方才那答案是他下意识想起来的,也算是句实话。

  他可不愿意养鸡种菜干农活,而台湾政府想必不会再给他安排一个把头的位置去发财,身为一个土匪出身杂牌军的军长,到时一个月能领到点活命的俸禄就算是万幸了。

  这三人喝到午夜时分,依旧是没等来回信,于是就各自睡觉去了。

  蔡师长喝多了,一觉睡过去就昏迷不醒,雷打不动;顾云章在微微的眩晕中躺下来,感觉也很适意;李团长就趴在饭桌上,一瞬间便鼾声如雷了。

  顾云章睡的很安稳,日上三竿时还和蔡师长横七竖八的盹在床上,后来一阵粗暴的摇晃惊醒了这二人,睁眼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李团长那张失神变色的面孔。

  李团长微微弯着点腰,神情绝望而僵化,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了。

  “两位……”他颤抖着开了口:“台湾回电了,让我部……自行解决出路。”远行

  顾云章回到丁达,向部下们传达了台湾来电。

  海长山当时就傻了。而下面小兵和老少家眷们先是震惊,后来就三三两两的捂脸哭泣起来——从现在起,他们是祖国的弃儿了。

  去国千万里,故土不能回,台湾也不肯接纳他们,他们成了辗转异乡的孤魂野鬼,这不是一月两月的急行军,也不是一年两年的暂离别,这是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的漂泊!

  军队里乱了套,云南籍的官兵们还好一些,毕竟这地方离家乡近,尽管是回归不得,可心里总觉着还亲切;可那些出身江南北国的官兵们则不禁涕泪涟涟——他们千里迢迢一路南撤,九死一生的穿过野人山,为的可不是留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坝子上终老!

  如果以后的人生就是留下来卸甲归田,那又何必要跑来缅甸?难道祖国的高山林海、平原大河还养不活人吗?

  军官们联合起来找到顾云章,奓着胆子提出抗议,不愿就这么乖乖的留下来“自寻出路”。顾云章一直是个沉默的态度,这时就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你们不愿留,我也不愿留。说句老实话,我家乡在荒年时候都比这里富庶。”

  然后他站起来,挥手做了个撵人的动作:“这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你们不肯,我也不肯。”

  他说了这个话,那显然就是要尽力而为来改变局面了。下面军官知道自家这位军座不是个愚忠的,于公于私都不会敷衍偷懒,便只得姑且离去,等待下文。

  人都走了,海长山没走。

  他起身关好房门,又让卫士在外面巡视放哨。待一切严密之后,他低声对顾云章说:“军座,要不咱想点别的法子吧。”

  顾云章正在地上踱来踱去,听了这话就背对着他吐出一个字:“说。”

  海长山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随即探头过去耳语道:“咱把剩下的军火卖给摆夷匪帮,然后卷了钱往仰光跑吧!”

  顾云章一甩手挣开了,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迈步:“馊主意。”

  海长山直发急:“貌楚说缅甸南北很不一样的,仰光那地方现在和香港差不多,从那里出发,世界各地都能去!咱们现在就是钱不够,要是有了钱,就干脆溜他妈的,还在这儿狗扯什么羊皮!”

  顾云章转过身来,不大耐烦的瞪了他一眼:“糊涂话!那些卷钱开溜的军官都是云南人,他们当然会跑。咱们两个在这里言语不通,又不认识路,能跑到哪里去?去仰光——我们现在这叫做非法入境,他们缅甸军队随时可以过来逮捕的!在丁达人多倒也罢了,到时一旦出去落了单,你怕咱俩死的不够快吗?”

  海长山的确是没想这么多,他光惦记着跑了,没往细了琢磨。

  “那……现在台湾也不管咱们了,咱们就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山里当野人?”

  顾云章抬起一只手:“再等等,看看蔡李两个人是什么意见。咱们怕留,他们当然更怕。”

  顾云章说的是一半对一半错,蔡师长的确是很怕,李团长倒泰然,因为他满心要留下来反攻大陆,虽然当时接到电报后很错愕,不过后来自我这么一疏导,也就勉强想通了。

  蔡师长郁闷焦虑的要死要活,出去遛弯散心的时候一脚踩空落入土坑中,又摔断了一条小腿。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他痛苦呻吟之际,外界发来电报,告诉他海南岛失守沦陷了。

  蔡师长落泪了,失去海南岛,他连渡海回台湾的中转站都没有了。

  然而他终究是一个坚强的汉子,在愁肠百转了一度之后又恢复了斗志。他晓得现在政府内是个独裁的统治,自己能不能回台湾,都在独裁者的一句话。

  于是他开动脑筋,想到了自己的一位老长官——这位老长官位高权重,在政府内乃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想自己留在这亚热带坝子上是没有出路的,虽然自身目前是出不去,但要把心胸和目光放去远方,采取遥控的方法下手!

  蔡师长把李团长、顾云章都叫过来,和他们共同商议这桩大计。李团长本来是无可无不可,但是如果能离开这个闷热地方,自然也是更好;而顾云章思想了这几天,时而追忆先前的城市生活,时而观察周遭的丛林风光,也觉着有些绝望,此时就非常拥护蔡师长的决定。

  这三人在房内嘁嘁喳喳的商量了整整一天,后来就做了决定,准备在那位大人物身上想法子。对于大人物,当然不能随便发个电报进行指挥,必须要亲自拜访才行,问题是蔡师长断了腿,李团长级别又低了点,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顾云章了。

  顾云章没想到会有如此大任降在自己身上,故而十分惊讶:“我?我不认识那个陈惠老啊。”

  蔡师长也觉着让顾云章去有些突兀,然而这也是实在没法子,除了他再没够格的人了。

  “让我的参谋长陪你去,他认识陈惠老,到时也能给你帮点忙。陈惠老这人是个正直的,到时见了面,你也不必费心思去恭维奉承,直接讲出咱们的情况就好,说话别啰嗦,他老人家性子很急。”

  三人,包括顾云章,一起默然了片刻。

  蔡师长又继续补充道:“前两天我发电给台湾,得知陈惠老新近去了香港。我想了一下路线,感觉还是从这里往南去仰光,然后在仰光直接乘飞机去香港比较好。”

  顾云章不愿担负起这桩差事,这时就连忙说道:“可是我什么证件都没有……”

  蔡师长忧伤的叹了口气:“那没关系,我认识这里的大土司,到时请他帮忙搞一张难民证就是了。”

  顾云章这阵子从杜楚夫那里学了不少常识,这时就迟疑着说道:“难民证……也不能全国随便走吧?”

  蔡师长摆摆手:“那没关系,现在仰光政府也不管的,你有那么个东西在手里就是了,其实应该是用不上。”

  顾云章思前想后了许久,末了还是答应了。

  他也想趁机出去瞧一瞧,看看外面的局势。

  听说顾云章要出远门,海长山立时恐慌起来。

  他跟在顾云章后面,这回也不喊军座了,直接改称大哥——“大哥,你……你可别扔下我们不管啊!”

  顾云章将一只小小皮箱拎起来放在桌子上打开,借着窗外的夕阳余晖点验里面成捆的英镑港币——这是蔡师长和李团长合力为他凑出的路费。

  “我又不是你。”他头也不抬的答道。

  海长山并未感到羞愧,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大哥,我当你是主心骨的,这荒山野岭的要是没有你,我只好寻死去了。外面肯定比这儿好一万倍,可是你千万得回来啊!”

  顾云章将皮箱锁好,而后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脱下衬衫后他光着膀子走回来,坐在床边去解衬衫胸前袋扣:“海长山,我在战场上丢下过你吗?”

  他从小口袋里掏出那枚扣子用牙齿咬住,随即大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只藤箱,打开来伸手进去找衣服。及至找到了,他把扣子吐下来握在手里,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哪次不是你先撤,我殿后?”

  海长山这回隐隐有点脸红了,不过他自从过完沼泽后就有些神经兮兮,所以现在依旧纠缠不休:“你可一定得回来啊,这里不比咱们老家,我在这儿害怕啊!”

  顾云章笑了一声:“我还怕你趁机拐走我的队伍呢!”

  海长山定定的看着顾云章,而顾云章满不在乎的起身把扣子放在桌上,然后自顾自的开始穿衣服。

  海长山发了一会呆,这时忽然伸手一把抓起扣子,随即后退了一步:“这东西……我先留着,等你回来了再交还吧。”

  顾云章那衣服穿了一半,一听这话就沉了脸:“你干什么,放下!”

  海长山扭头就跑,几大步便出了房门;顾云章愣了一下,追出去再看时,却见外面暮色苍茫,已然没了海长山的影子。

  顾云章很不高兴,四处的寻找海长山,然而海长山躲了起来,让他遍寻不见。

  翌日上午,蔡师的参谋长带着证件以及蔡师长本人的亲笔信过来了。顾云章打扮利落后又领上了见多识广的杜楚夫,三人便骑着本地的矮脚马出了发。临行前顾云章嘱咐邵光毅道:“你见了海长山后,告诉他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但是肯定会回来,让他好好等着,别把我的扣子弄丢了。”

  这三人手持一本照理说很不顶用的难民证,扮作商人模样向南走去,一路上居然也没有受到阻碍盘问。抵达仰光之后,杜楚夫想办法买到了假护照,这三位就鬼鬼祟祟的上了飞机,直奔香港而去。

  香港之旅

  陈惠老已经年逾七十,年初领着个小孙女迁来香港居住。顾云章等人按照地址一路找过去,最后就停在了山上一座豪宅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