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眼望着段提沙那张年轻面孔,他凉阴阴依旧只问出三个字:“干什么?”

  段提沙沉默的垂下眼帘,俯身搂抱住了他的小腿:“将军……”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痴恋缠绵的轻声咕哝道:“你这么好看,又这么会打仗……就像神一样。”

  他轻轻摇晃了身体:“将军,我真喜欢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愿意做你的家奴。”

  顾云章居高临下的俯视了段提沙,他没想到这小子如此爱戴自己。

  他自知出身不好,历史不好,名声——从中国到缅甸——也不好。

  臭名昭著的活了三十多年,他现在居然也有了一个崇拜者——这事实让他恼羞成怒,几乎窘迫起来了!

  他一直生活在仇恨和杀戮中,已经凶恶成性;段提沙的温情是喷到他身上的一丛火焰,烧得他又热又痛。

  顾云章忽然生出了满腔恶意。一脚蹬开段提沙,他起身开始劈头盖脸的向对方拳打脚踢。段提沙未料到他会骤然变脸,就连滚带爬的在院子内逃窜躲闪——也不恐惧愤怒,只是像一般淘气的野小子一样上蹿下跳着。

  顾云章沉默着追打了他良久,丝毫没有将他打服。他十分灵活的在院内跳跃腾挪,而顾云章在后方瞧准时机飞出一脚,没踹到他的屁股,反而是把脚上的木屐给踢飞了。

  段提沙正在逃窜,忽见一只木屐滴溜溜的从身边飞过落在地上,就回头望了一眼,发现顾云章现在变成了个金鸡独立的形象,一只赤脚虚虚点在土地上。

  段提沙没心没肺的笑起来,边笑边向前去捡起了那只木屐,随即回身走到顾云章面前蹲下来,先是抬起对方那只赤脚,用手掌擦去了他脚底的灰土,然后一手握脚,一手托住木屐,动作小心而温柔的为顾云章穿了上。

  顾云章在地上跺了跺脚,觉着这回穿牢实了,便猛然抬腿踢向对方的面门。段提沙十分机敏的向后一仰,随即一跃连退了几步,嘻嘻哈哈的继续逃命。

  顾云章身体好,段提沙身体更好,这两人在顾宅阔大的院内你追我赶,直折腾了一两个小时,依旧是不分胜负。后来顾云章累了,拖着两条腿转身走回台阶处,气喘吁吁的一屁股坐下来。

  段提沙见他罢了手,便犹犹豫豫的又凑到近前。对着顾云章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抬手揉了揉鼻子,显露出了一点懒洋洋的疲态。

  顾云章抬头看着他:“犯瘾了?”

  段提沙满不在乎的一点头——和所有的土司兵一样,他是有大烟瘾的。

  这不是他自甘堕落,正如穆先生所说的那样——“这片土地上处处都是罂粟花,鸦片也是粮食的一种”。

  他只是吃粮而已。

  顾云章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而他吸着鼻子扭头走了两步,忽然听到顾云章在身后呼唤自己:“段提沙!”

  他立刻转身跑回台阶前:“将军?”

  顾云章默然片刻,后来抬起头,在刺目阳光下眯着眼睛望向他:“戒了吧。”

  段提沙当即一点头,清清楚楚的答了一个字:“好。”

  顾云章垂下头,再一次挥了手。

  此后的十来天内,顾云章再没看到段提沙。

  他以为段提沙这野猴子是在军队中过了新鲜劲儿,所以偷着跑了——这让他略感怅然,因为段提沙的确是个有趣的青年,新鲜活泼,是从高山奔突而下的清澈激流。

  然而过了大概两周,这天下午,段提沙忽然又出现在了顾宅院内。

  他瘦了一圈,本来饱满的面颊如今显出了线条轮廓,精神却是很健旺,并无一丝病态。笔直的站在顾云章面前,他动作夸张的敬了个英国军礼,而后大声说道:“报告将军,提沙把大烟给戒干净了!”

  重要人物

  七月,抵达了缅北。

  顾云章收到这个消息时,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午后。他和海长山无所事事的对坐在餐桌前,默然无语的吃着一道汽锅鸡。

  汽锅鸡是那位段参谋过来烹制的,是他最拿手的家乡菜。顾云章和海长山两个人老饕一样,也不让一让大厨,嗅到香气就凑过来,一言不发的开始大嚼。顾云章吃东西太快,而且不怕烫;海长山狼吞虎咽了一辈子,没想到自己这时居然会落到下风,就旋风筷子漏风嗓子好一顿舞弄,热的满头都是大汗。

  后来两人将个大汽锅都吃见底了,这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海长山拿起一条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顿,然而打了个嗝儿,口中感叹道:“好吃。”

  顾云章点点头,也是顺脖子淌汗。

  海长山抄起筷子在那汤水中扒了扒,忽然发现一块残余鸡肉,就挑出来拨到顾云章那边:“还有呢,你吃吧。”

  顾云章不客气,刚把筷子伸进锅中,不想外边来了个手持电文的参谋,说是收到蔡师电报,让顾军长马上启程去附近的蒙弄镇。

  顾云章登时就没了食欲,且将筷子往锅里一掼,对着海长山咕哝道:“麻烦!”

  海长山把那块鸡肉夹起来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满不在乎的答道:“不麻烦,他要用咱们,必然会先给咱点好处。咱先把军饷要过来,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

  顾云章在这件事上和他一直是志同道合,故而此刻也不废话,直接站起来说道:“我走了。”

  海长山没起身,只嘱咐了他一句:“人家大概看咱们挺可恨的,你这回去得多带点人。”

  顾云章也想多带点人,可是从上看到下,发现自己这边的军官都有点拿不出手。挑来拣去的选择一番,他把段参谋、杜楚夫二人找了过来。

  段参谋算是军中的文豪了,杜楚夫是百事通,顾云章自己就是武将,三人凑在一起,正好拼凑出了个文武双全。至于其他人等——邵光毅照例是要尾随的,而段提沙挎着新到手的冲锋枪,也混进了卫士队伍中。

  跳上刚加满油的吉普车,顾云章启程了。

  蒙弄距离丁达不过五六十里地的距离,纵是山路崎岖,那颠簸大半天后也就到了。此地本是李团长的地盘,所以顾云章一进入蒙弄地界,就发现镇中唯一的一条大路已被荷枪实弹的士兵封锁,视野之内并无山民百姓。

  顾云章的卫队被阻拦在了镇外,这让他很不高兴,颇想冷不防的搞点事情出来,可是忽见蔡师长的参谋长也正领着一队士兵晃在附近,就压下火气,将大部分卫士留了下来,只带着几个贴身的人继续向内乘车行进。

  吉普车在李团士兵的引导下停在了一处铁皮房子门前,顾云章独自下车进门,就见蔡师长和李团长军装整齐的坐在椅子上,正就着一杯清茶闲谈。三人先略寒暄了几句,顾云章随后就问道:“到底是谁来?有消息吗?”

  蔡师长大摇其头:“不知道,只晓得是今天到。爱谁谁吧,反正不管是谁来了,咱们都是小兵的命。”

  顾云章见这两位同自己一样茫然,就也找地方坐下了,侧耳倾听他们那番对话。李团长一身正气,热烈欢迎从台湾空降而来的上峰,高兴的有如流浪儿找到了爹娘;相形之下,蔡师长的态度倒是有所保留,仿佛是有话要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这三人困兽一般守在这间铁皮房顶的屋子里,直到了傍晚时分,才有副官急匆匆的跑进来通报道:“三位长官,那个……到了!”

  李团长像被针刺了一样跳将起来,几大步就冲向了门外。

  蔡李顾三人并肩站在门外,远远就望见两辆吉普车在大队骑兵的簇拥下,一路乌烟瘴气的奔驰而来。

  三人都肃然了,并且不由自主的一齐挺直了腰板,手臂上也运足力气,随时准备着一个军礼。

  终于,吉普车“吱嘎”一声刹在了三人面前,一名戎装笔挺的副官跳下车来,绕到后排打开了车门。

  三人的手臂一起作势抬了一下——军礼酝酿在萌芽中,就等着重要人物出场了。

  然而车内只缓缓探出了一根乌漆手杖。

  杖尖试探着点在了土地上,随即伸出来的是一条裹在锃亮马靴中的小腿。此时另外一边车门自动打开了,一名中校军官意气风发的下车小跑过来,毕恭毕敬的向车内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搀扶的姿势。

  在漫天如火的灿烂晚霞中,顾云章真真切切的看清了那军官的面容——白喜臣!

  是的,白喜臣,带着一脸得意而骄傲的微笑,神情几近虔诚的从车内扶出了葛啸东!

  葛啸东变模样了。

  他那一头短发已经尽数变为花白,然而依旧用发蜡打理的一丝不苟;因为瘦削,所以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也愈发显得冷峻起来。拄着手杖挺直身体,他高高大大的环视了前方三人,同时抬手取下了鼻梁上那副麦克阿瑟式的墨镜。

  李团长一见是他,登时就激动了;上前一步行了礼,他几乎哽咽的说道:“葛将军……第八军九师二团团长李、李……”

  李团长是真动情了,结巴半天竟是没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葛啸东没有给他继续慌乱的时间,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且扭头看了蔡师长一眼,随即目光坚定而又胸有成竹的点了点头:“好,好,诸位都是我党国的骄傲,诸位辛苦了!”

  对于李团长这种死心塌地的军人来讲,长官能给这么一句评价,真是让他死都甘心了。而葛啸东昂首挺胸的站在这几人面前,又继续把蔡师和李团狠狠的夸奖了一通,唯独不提顾军。

  他拄着手杖在人前来回踱步讲话,好像是根本就没有看到顾云章。

  顾云章直勾勾的望着葛啸东,感觉自己是见着脏东西了,恨不能找童子尿来洗洗眼睛。

  “他不是到香港养老去了么?”顾云章盯着葛啸东那僵硬沉重的步伐,心里暗暗忖度:“难道又起来了?”

  他颇为厌恶的皱起眉头:“这老不死的。”

  葛啸东站在苍茫暮色中,对蔡李二人作了一番滴水不漏的训话;末了训话结束,他老调重弹的再一次做出赞美:“诸位都是党国最优秀的军人,没有辜负总统的教导,军人应尽的职责,你们都尽到了!”

  话讲到这里,蔡李二人也再一次立正敬礼,感动的热泪盈眶。而顾云章默然无语的站在一旁,忽然感觉眼前这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自己今天白跑一趟,可以算是自作多情了。

  思及至此,他一言不发的转身便走,附近站立着的杜楚夫等人见了,也连忙簇拥着跟了上。蔡李二人很愕然的扭头望去,只见顾云章那一帮人走的头也不回,片刻之后跳上了停在一旁的吉普车,几声喇叭后便绝尘而去。

  葛啸东笔直的立于人前,知道顾云章是离去了,然而依旧岿然不动。

  抗命

  白喜臣站在铁皮房子里四处张望了,随即就皱起眉头,用手在鼻端扇了扇。

  “将军。”他在床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那崭新的军用被褥:“这地方潮得很,简直没法睡觉啊。”

  葛啸东把手杖倚着门框放置了,然后拖着两条腿走过去一屁股坐下来:“没关系,缅北就是这种气候。”

  白喜臣站到他面前,弯下腰为他解开衬衫纽扣:“这种气候对您的身体没有好处的。”随即他欲言又止的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底气十分不足:“您何必……何必非要来这里呢?”

  葛啸东袒露出了苍白瘦削的胸膛,神情肃然的答道:“我贱,闲不住。”

  此言一出,白喜臣登时不敢再言语了。

  从行李中翻出睡衣为葛啸东换上,他扶着这位主子趴下,然后就坐在床边搓热双手,开始每晚例行的全身按摩。葛啸东把下巴抵在枕头上,也不说话,在房内这冰冷发霉的空气中长久沉默着。

  片刻之后,葛啸东微微侧过脸,毫无预兆的开了腔:“李将军什么时候到?”

  白喜臣不假思索的答道:“时间未定。将军,您是副手,可是得最先过来;李将军是总指挥,却要慢上一步,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您来唱白脸么?”

  葛啸东疲惫的闭上眼睛:“有的唱就不错了。姓马的不下去,我连这上台亮相的机会都没有。”

  顾云章经过了大半夜的颠簸,途中吉普车又陷进了水坑中,直至清晨时分才回到了丁达。

  海长山朦胧着一双睡眼下楼迎接他:“军座,怎样?”

  顾云章受到夜雨侵袭,凉浸浸湿淋淋的沉着脸:“来的是葛啸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