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长山登时就清醒了,察言观色的瞄着顾云章:“那……对咱们可不利呀。”
顾云章一脚踢翻了拦路的凳子,随即大踏步向楼上走去,嘴里低沉凶狠的咕哝了两句,语音含糊,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海长山很悚然——他不是怕葛啸东,他是畏惧这位怨气冲天的军座。轻手轻脚的回房换了衣裳,他决定出去避避风头,等顾云章消气后再回来商量正事。
海长山带着一名小勤务兵,悠然走在潮湿凉爽的清晨林间,心情十分惬意。
绕过一片辽阔野地,小兵忽然嗫嚅着在后方告诉他:“师座啊,我、我想解手。”
海长山散步的正高兴,听闻此言就颇为不满的回身踢了对方一脚:“懒驴上磨屎尿多,赶紧去吧!”
小兵是自找地方方便去了,而海长山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沿着小路拐了个弯, 却是见到了一条浅浅河流。
河流岸边,还站着个正在宽衣解带的大姑娘。
海长山那一双眼睛立刻放了光,下面两只脚也稳稳当当的钉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动了。
大姑娘是汉人打扮,可能是以为自己起了个绝早,岸边没有闲人,故而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精光,在满天朝霞中露出了雪白的粗胳膊胖腿儿,粗黑的大辫子也被盘到了头顶上。弯腰撩水洒在胸脯上,那姑娘一边用手浑身搓洗一边东张西望,忽然一眼瞧见了站在岸边树后的海长山,就登时一惊。
海长山见自己被发现了,毫不羞惭,抬手取下烟卷还想对人家嘻嘻一笑,哪知嘴刚张开,口水就一直流到了下巴上。
姑娘在短暂的愕然过后,当即慌乱捂胸蹲下,“嗷”一嗓子喊了起来。
勤务兵在一片长草中提起裤子,忽听附近有女子狂呼,就猜想是有歹人出没,连忙一边系裤带一边觅声狂奔而去——及至到了近前,他十分讶异的收住脚步,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姑娘一手拢着前襟,一手拿着布鞋,正用鞋底子猛拍海长山,口中还在尖声叫骂:“好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大清早的有觉不睡出来看姑奶奶洗澡!今天姑奶奶不拍扁了你个臭当兵的,老娘就随你的姓!”
海长山,照理说,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不过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忽然战斗力全失,一味的只是躲避后退:“干什么?干什么?你个小娘们儿还要打?再打老子可要揍你啦——哎哟!好你个胖丫头,你下手这么狠哪?哎哟你妈的……老子好男不跟女斗……”
勤务兵思忖片刻,见师座屡败屡退,就忍不住上前对那姑娘喝道:“住手!你敢打我们海师长?!”
那姑娘一听这话,显然是愣了一下;而海长山一脚将勤务兵踢到了路旁草丛中,口中骂道:“臭小子给我滚,这儿轮不到你说话!老子愿意挨揍,跟你有屁关系!”
姑娘看看海长山,又看看滚在草地里的勤务兵,一时间因为太茫然,倒还真是住手了。
海长山在外面一直混到下午才回了家,顾云章见了他,就出言质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海长山知道顾云章现在不比寻常,正是个烦恼时候,故而留了个心眼儿,并没说自己是跑到姑娘家里做客去了,只随口敷衍笑道:“没去哪里,不过是四处走了走。你昨晚儿赶了一宿路,今天没睡一觉?”
顾云章蹙起眉头在地上踱来踱去:“上午蒙弄那边发电过来,要咱们往大陆边境开拔!”
海长山脸上的笑容立时凝固了:“啊?那……咱们去吗?”
顾云章愤然一挥手:“不管他!我就是不动,看他个光杆司令能把我怎么样!”
海长山思索良久后,出言问道:“可如果咱们硬是抗命,葛啸东会不会向台湾那边说咱的坏话呢?军座,你听听我这个主意——要是他们肯给饷给军火的话,那咱去一趟也未尝不可——到时候找个地方躲起来,隔三差五的放两枪,混日子呗!”
顾云章冷笑一声:“你想的挺美,可惜葛啸东的便宜从来就不是好占的!”
两人沉默片刻,顾云章忽然停住脚步转向海长山:“你看我干什么?”
海长山做出无辜表情,避猫鼠似的轻声答道:“我等你训话呢。”
顾云章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来,强行压下心中那一股子歇斯底里的怒火:“我没话说。蒙弄那一带不是还有两位党国的骄傲么?如今到了为国卖命的时候,让他的党国骄傲去吧。”
说完这话他迈步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的嘀咕:“我这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他就又过来讨人嫌——非得让我宰了这老不死的才能落清静吗?”
顾云章是个沉稳镇定的性情,对一切都见怪不怪,只有葛啸东能够刺激到他。气忿忿的坐在楼前台阶上,他越想越恨,眼睛都红了。
这时邵光毅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蹲下抬手为他反复摩挲了后背:“军座,气大伤身。”
顾云章没看他,直着目光面对前方低声道:“别管我,走开!”
邵光毅收回手,一言不发的起身走了一步,坐在了后方高一级的台阶上。此时他腰背挺直,双手分开搭在膝盖上,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军人坐姿。
良久过后,顾云章终于消了气。
在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也是懂些人情道理的。回头看了邵光毅一眼,他知道这家伙无依无靠,是真心的依恋关爱自己。侧过身握住对方一只手,他用力的攥了一下。
邵光毅欠身向下挪了一级,和顾云章并肩而坐,手拉着手。
对于顾军的装聋作哑,蒙弄的总指挥部很快就做出了反应——这回是葛啸东私人发电过来,指责顾云章消极抗命、指挥不力,希望他自动辞职,由总指挥部来接管丁达军队。
电文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里面不带有任何私人情绪。顾云章在听段参谋读完全文后,便让对方将电文撕掉,然后下令丁达戒严,全军上下立刻开始搭建临时工事,做好战斗准备。
葛啸东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他无话可说了。他没想到这老不死的到了这般时候,还有闲心继续刁难折磨自己。
他不知道,其实葛啸东只是想让他去台湾。
顾云章没带过正经军队,一直是按照匪帮的规矩来治军,从来搞的都是一言堂,并且对自己的权威充满自信。他满心想在丁达自立为王,公然的要和总指挥部对着干,就没想过下级军官们的心情。
军官们承认顾云章在丁达的领袖地位,可他们毕竟是党国的军人,不是顾云章的家兵。如果失去了台湾的领导,那他们和山林里的武装土匪们还有什么区别?
顾云章察觉出了队伍中的波涛暗涌。
他自知和那些满心国家民族的军人们是永远不能够达成共识的——除非自己奉命开往国境线。于是对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翻过野人山的同胞们,他下了狠手。
总指挥部那边还没有动静,丁达内部开始了小规模的屠杀。许多士兵军官们都是带着家眷过来的,顾云章对海长山下令要“斩草除根”,所以妇女孩子们也不得幸免。尸体源源不断的被丢进奔腾的萨尔温江中,水流湍急,瞬间就将那血肉卷走,无影无踪。
在这场清洗中,所有人都成了怀疑对象,所有人也都感到了岌岌可危;海长山一边杀人一边感到痛心,而顾云章眼看着自己的力量被日益削弱,心中更是焦虑之极。
在这个时候,全丁达似乎就只有段提沙一个人是快乐的。
他提着手中那支冲锋枪,肆意的杀了无数人,堪称是最敬业爱业的好刽子手。后来海长山都纳闷儿了,问顾云章道:“段提沙那小子怎么这样狠?”
顾云章没留意过这一点,而且对此也毫无兴趣,听了这话就漫不经心的一点头:“是么?好,狠点儿好。”
邵光毅在私底下也开始大着胆子和顾云章嘀嘀咕咕:“段提沙好像个狼崽子似的。”
这时队伍内部的清洗已经告一段落,顾云章的心情略为轻松了一些,此刻便瞥了邵光毅一眼:“小邵,你是不是看不得我对他好?”
邵光毅知道顾云章精明,自己没有本事在他面前装神弄鬼,故而索性就坦白答道:“是。”
顾云章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你吃醋?”
邵光毅低头走到他身前,低声说道:“我没资格。”
顾云章笑了:“知道自己没资格,何必还要看着段提沙眼红?”
邵光毅忽然有点发急:“军座,他……他根本就是个投机者,自从你提拔他做了卫士长之后,他就开始耀武扬威起来,把下面团长都不放在眼里了!”
顾云章相信邵光毅的话,甚至能够立刻想象出段提沙那种喜气洋洋的得意模样——带着一点单纯可爱的傻气。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孩子才十九岁,正处在一个肤浅得意的年龄啊。
顾云章对着邵光毅微笑:“小邵,你年纪大,不要和段提沙争风。”
去边境
在顾军倚靠丁达拥兵自重之时,李团长——现在已经晋升为李师长,带着他的全部士兵踏上了山路,赶往丁达去“处理”顾云章。
顾云章往日和李师长也算是个酒肉朋友,不过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那点交情当然是屁也不顶。两方在丁达外围拉开阵势开始了大战,不分胜负的僵持了三天后,顾军下面的两个团长忽然反水了。
这两人将一侧防线由里向外的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在李师源源不断涌入之时,他们又带兵直奔丁达军部——顾云章在前些日子处死了他们的战友,现在也该是个报仇的时候了!
然而值此危急之际,军部那里也是个铜墙铁壁的状态,那仇不是说报就能报的。
军部是一排铁皮顶的砖房,就建在一处高地上面,为的是视野开阔;当然,同时也会很遭炮弹的青睐——幸而那两个团手头无炮,尚且不能将军部从丁达瞬间抹平。
顾云章这些曾经的部下们四面八方的包围了高地,而军部里大概能有个百十来人,此时也就各找地方隐蔽好,伸出枪管向下开始射击自卫。顾云章没想到自己这“纯洁”的队伍中依旧躲藏着鬼魅,此刻就一边气急败坏的命人往前线海长山处发电请求支援,一边抄起枪亲自加入了战斗。
段提沙猫着腰跑上来了,把枪管从窗口中伸出去,一边开枪一边极力的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顾云章。顾云章万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想要保护自己,讶异之余倒是很受感动;而由于他情感丰富了,所以那杀气也随之减淡许多;子弹嗖嗖的在屋中穿行而过时,他居然感到了几丝恐惧。
段提沙在前些时日的屠戮中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加之他足够野,故而能够独当一面。山下的进攻被暂时打退后,他灰头土脸的转过身来看了看顾云章,然后那张脏兮兮的面孔上就露出了安心的模样。
顾云章怕流弹,现在不敢起身,只坐在地上拽了他一下:“你往后退,该换我了。”
段提沙摇头表示不肯。顾云章用力的拉扯他,他就神情坚定的拼命摇头:“不,我不,我是你的卫士,我要保护你,你才应该在后面。”
这时邵光毅也忽然出手握住了顾云章的手臂,虽是不说话,但意思很明了,显然是同意段提沙的论调了。
十几分钟后,攻击又开始了。幸而海长山很快带队伍折返回来,和军部上下夹攻,把那两个团打了个四散奔逃。
因为防线已经崩溃,所以顾军很快便落到了一败涂地的结果,而且下面士兵也成群结队的带着枪支弹药开小差,纷纷投向了李师长麾下。顾云章见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这番事业如今毁于一旦,心情真是又愤恨又沮丧。后来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他走投无路,只好竖起白旗——不是投降,是要和谈。
顾军抵抗的艰难,李师其实打的也辛苦,况且大家都是中国人,在国内还没有自相残杀够么?故而顾军一服软,李师也马上停了火。
李师长进了丁达,同顾云章见了一面。他们两个本是没有芥蒂的,所以三言两语就谈开了局面。顾云章依旧是那么的坦白,干巴巴的向李师长抱怨:“先是下令让我们去反攻卖命,我们不去,就直接过来要我们的命;说来说去,不就是想逼死我么?你们两位党国骄傲闲在蒙弄,我这忙着做镖头挣饭吃的人得去边境打仗,不走就算是叛乱——李师长,你给我评评这理吧!”
李师长当然没法发表评论,只是很为难的笑了笑:“这话你还是去问葛将军吧,我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给你评这个理。”
顾云章又问:“怎么去?你押着我,还是我自己走?”
李师长几乎有些窘迫了:“咱们一起走吧。”
顾云章随李师长去了蒙弄总指挥部。
这一路上他的心情还算平静,只是想到又要去面对葛啸东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孔了,会感到一阵阵的作呕。
他现在算是个半战俘的身份,身边随行的只有一个段提沙——要说动武,还得数这猴子最好使。
他们凌晨出发,正午时分冒雨抵达了蒙弄。顾云章下车时遇见了蔡师长,蔡师长毫不避嫌的走过来向他一笑:“喂!老弟,我要去台湾过太平日子去啦!”
顾云章一愣,因为先前向来没看出蔡师长有要走的苗头。
蔡师长站在他面前,苦笑着一耸肩膀,压低声音说道:“新长官来了,新人也跟着来了,我这种老家伙已经替他们把荒地开垦出来,现在没有用啦。老弟啊,我带了这么多年兵,现在这个样子你是看在眼里的,浑身上下就这一身军装是值钱的,哦,还有这一把枪。以后回了台湾坐上冷板凳,大概真要养鸡种菜来糊口了。”说完他拍拍顾云章的肩膀,把声音又放轻了几分:“你老弟现在年富力强,要是有本事呢,就留下来再折腾几年,捞不到政治资本,也捞点经济资本啊!千万不要学愚兄我这个样子,九死一生,穷困潦倒……”
蔡师长大概是怀有着满腹的牢骚,然而刚刚发泄了没几句,那边指挥部里就出来了一名副官,遥遥的把顾云章召唤过去了。
指挥部也是铁皮房子,里面阴暗潮湿,一尘不染。顾云章进门时,就见葛啸东裹着一件半长雨衣,很委顿的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
两人见面,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后葛啸东抬起手按住桌沿,借力坐正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