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她心惊起来,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拉扯丈夫,然而就在她伸手的那一刹那,海长山忽然向路旁深谷纵身一跃——与此同时,押解士兵们的冲锋枪开了火,点点火光瞬间就把海长山的身体击打的支离破碎。

  “长山!!”

  胖鱼儿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在枪林弹雨中飞身猛扑上去,紧紧搂抱住海长山的身体,同他一起向那无穷深处坠落下去。

  士兵们站在路旁向下望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邃黑暗。

  从这般高度摔将下去,结果只有一个——粉身碎骨!

  凌晨时分,顾云章的援军抵达了景堀。

  景堀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留下的只有断壁残垣和士兵尸体。顾云章遍寻不见海长山,一阵急火攻心,视野就有些模糊起来。

  他心慌意乱的带领杜楚夫四处寻找山民,想要打听昨夜战况,然而所得信息都是十分的杂乱无章,也丝毫没有海长山的线索。

  他心里渐渐明白过来,知道海长山大概是让人俘虏去了——这也没关系,他想,可以谈条件去交换战俘嘛!

  心事重重的吃了一顿早饭,这时杜楚夫领着两名卫士,用担架抬了一位浑身是血的伤兵回来了。

  “军座……”杜楚夫犹犹豫豫的向他开了口:“这儿有一个被俘之后跳河涧逃回来的,他说海师长昨夜……”

  顾云章看了杜楚夫那个吞吞吐吐的态度,一颗心骤然提到了喉咙口,然而脸上勉强还算镇定:“昨夜怎么了?”

  杜楚夫迟疑着回过头去看了那伤兵一眼:“你说吧。”

  那伤兵从头到脚被灌木刮成了血葫芦,这时就瘫在担架上哭咧咧的说道:“军座啊,海师长让人给逮住之后,宁死不屈,跳崖了啊!”

  顾云章一张脸渐渐退了血色,就听那伤兵继续哭嚎道:“太太看师长跳了,也跟着一起去了啊……”

  顾云章没再言语,单是姿态僵硬的坐着,一直坐着。

  海长山死了,他想。

  死了,没了,再也见不着了。

  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他觉着这事实似乎更像是一场梦魇——海长山死了?一起从察哈尔出来的,十几年的交情,打了半辈子仗都安然无恙,现在……一个月不见,就死了?

  他没有落泪,眼珠子和嘴里都很干涩,带着一点苦味,失魂落魄的。当初赵兴武走的时候他也没这样——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年轻,现在老了?

  他痴痴的枯坐了许久,后来就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带着一队卫士出门下山,进谷中去找海长山的尸首。

  山谷中的情形有些类似于野人山。顾云章神情木然的一路披荆斩棘,反复找了几个来回,最后终于在一处碎山石间上发现了海长山两口子的尸首。

  或者说,是尸首的残余。

  两人的下半身都摔没了,上边胖鱼儿还紧搂着海长山。几只乌鸦站在海长山那破碎到不成形状的头颅上,沉默无语的低头啄食着脑浆。

  顾云章呆呆的望着那一堆骨肉,忽然感觉这很陌生——海长山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伸出枪管撵走乌鸦,他从身后卫士手中接过一只白布口袋,撑开后走到山石近前,徒手把那零零落落的两口子装了进去。

  费力的将白布口袋抗到背上,他一言不发的迈步向谷外走去。海长山就怕进林子,他得为这两口子找块干爽的高地入土。

  顾云章亲手挖了个大坑,又让人现伐树钉了一口棺材。把那口袋放进棺材里,他默然无语的独自完成了这场丧事。

  “他其实可以不必死的……”顾云章漠然的思索:“如果我们留在丁达,他无非是一年跑几趟泰北护商保镖而已,怎么可能会死?”

  将最后一铲泥土盖在坟头,他把铁锹往土中用力一插,随即一屁股席地坐了下来。

  把头低低的埋进双手之中,热泪和鲜血在胸腔里混合成了岩浆,开始滚烫的往他头脸上涌。

  “他不想打仗……”顾云章狂乱的思索:“他一直想要回丁达,他折腾了大半辈子,现在总算是收了心了,就想守着他那个胖老婆好好过日子……我也不想打仗,我也想回丁达……”

  他紧闭了双眼,睫毛却是渐渐的湿润了。念头一转,他忽然悲愤起来:“这全怪葛啸东!他逼着我们来孟勘,逼着我们打仗……如果没有葛啸东,我们现在还在丁达过安生日子,新年过后他老婆就会给我生一个干儿子,到时大家一定都高高兴兴……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他们两口子,活生生的两口子,现在死无全尸了!”

  想到这里,顾云章就觉得胸中憋闷,也说不出来是怎样一种滋味,只是难受的仿佛要呕血。抬起头望向前方虚空,他骤然声嘶力竭的大喊了一句:“你还我海长山啊!”

  顾云章现在的头脑十分恍惚,思绪堪称是杂乱无章。经过一番思量之后,他把海长山的惨死归罪到了葛啸东身上。

  他站在景堀坝子的广阔原野中,周遭是绿草鲜花,头顶是碧空阳光。在这片浓艳璀璨的异国土地上,他要哭不哭的咧了咧嘴,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颤抖着的呻吟。

  后来他站得久了,头脸都被晒的滚烫;一颗泪珠冰凉的滚落下来,瞬间就蒸发干涸了。

  邵光毅走过来,轻声唤了一句:“军座,节哀顺变吧。”

  顾云章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身迈步走向来路,毫无感情的发出冰冷声音:“转令下去,全军开拔,绕山路去南邦。”

  南邦是总指挥部所在的地方,故而邵光毅听了这话后就不禁一愣:“去……南邦?”

  顾云章没再言语,只是脚步隐约略顿了一下。

  邵光毅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示了,便立刻领命,小跑离去。

  葛啸东!

  经过五天五夜的急行军,顾云章绕过国军与缅军的层层防线,从山林中逼近了南邦。

  而与此同时,顾军私自撤退的消息也传到了南邦总指挥部。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葛啸东拄着手杖站在指挥部办公室内,昂首挺胸的任凭白喜臣装扮自己。

  白喜臣低头为他系好了腰间的武装带,又抬手整理了上方的领带结。双手将一顶军帽扣在了对方头顶上,他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葛啸东,而后诚恳的微笑赞道:“将军真是风采依旧啊。”

  葛啸东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风采依旧?大概只在你眼中是如此吧?”

  白喜臣从桌上拿起中正短剑,走上前去为葛啸东配好,随即蹲下来掏出手帕,拭去对方马靴上的一丝灰尘。

  攥着手帕站起来,他双手搀扶了葛啸东:“李将军总要在一个小时之后才能抵达,到时这场军事会议也不知要开多久;趁着现在清闲,您还是先坐下多休息一会儿吧。”

  葛啸东自己抬腕看了手表,发现时间的确是还有富余,就腿脚僵直的走向座位:“既然还有一个多小时……你又何必要这么早就把我打扮好?”

  白喜臣晓得葛啸东现在行动不大灵便,可又不好因此怠慢了李总指挥,所以索性早做打算,横竖穿戴利落后周身也是舒服。

  慢慢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葛啸东以手掩口,“吭吭”咳了两声。

  他因为水土不服,最近气管有些发炎,时常就要犯咳嗽病。白喜臣听他那声音仿佛是从胸腔里咳出来的,便不禁替他痛苦,忙不迭的要去找消炎药片给他吃。而在他拉开装药抽屉的那一瞬间,顾云章的队伍已经鬼魅般登上了指挥部背倚着的后山顶上。

  五门迫击炮也被千辛万苦的拉了上来,此刻一字排开摆在最高处。炮手将炮口缓缓调转向下,瞄准了山中平地上那一片草皮房屋。

  草皮房屋的周围是森严壁垒的,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一队队巡逻而过,无人意识到灭顶之灾已然逼近。炮口隐藏在山顶草树的阔叶之中,黑洞洞的独眼漠然瞪视了下方世界。

  顾云章拖着卡宾枪,无声无息的走过来,靴底沉重碾过鲜嫩草茎同渺小昆虫。

  白喜臣终于从抽屉中翻出了那只药瓶。直起腰拧开瓶盖,他将两粒小药片倒在手中,随即把水杯也端起来送到了葛啸东面前。

  葛啸东正在出神,对于眼前的水与药视而不见。白喜臣见状,就轻声唤道:“将军?药。”

  葛啸东打了个冷战,如梦初醒似的把视线落在了白喜臣那托着药片的手掌上。

  接过药片送进嘴里,他喝了一口冷水仰头咽下,想要再来一口时,杯子却是空了。白喜臣看他没有喝够水,就十分自责,赶忙接过杯子笑道:“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出去找热水回来。”

  葛啸东向他做了个阻拦的手势:“不,我不急着喝水,你还是先去电报科,让人给顾云章发电,让他不要乱跑,马上带兵到南邦来!”

  白喜臣不着痕迹的一皱眉头:“将军,您现在还惦记着他……”

  葛啸东挥了挥手:“去吧。”

  白喜臣实在是看不得葛啸东为顾云章乱操心,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将军,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服从指挥部的命令。况且自从他们撤离孟勘之后,这些天一直都没有音讯,兴许是找地方去当土匪了呢!”

  葛啸东很平静的又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美国人的援助马上就要到了,他回来有好处。”

  白喜臣不敢深劝,只得摇头叹息着奉命出了门。

  葛啸东寂寞的坐在房内。眼望着门外白喜臣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端起杯子作势要喝——这才想起没有水了。

  后山顶上。

  迫击炮口已然分别瞄准了下方几处房屋。炮兵将炮弹送入膛中,机枪手们也在山石树木后做好了射击准备。

  顾云章站在阵前,慢慢抬起了一只手。

  短暂的犹豫过后,他的手在空中骤然落下!

  白喜臣甩开手臂走在灿烂阳光下,远方天际传来了一阵尖锐含糊的声音,仿佛是有大鸟在遥遥枭叫一般。

  他在最初的那一瞬间还没在意,一身轻松的继续前进——然而就在一秒钟之后,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在转身回去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枚炮弹从天而降,准确无误的将指挥部办公室炸成了烈日下的一簇昏黄烟花!

  随即就是山崩地裂般的大爆炸!炮弹接二连三的破空而至,把山间这片空地变成了烟雾漫天的修罗场。白喜臣无视了近在咫尺的毁灭和死亡,他只是拔腿狂奔向已成青烟废墟的总指挥部,口中嘶声的呼喊着将军!

  炮击只是这场单方面袭击的序曲,埋伏在山上的重机枪随即轰鸣起来,把山下变成了枪林弹雨的世界。白喜臣如有神助一般完好无伤的跑到了指挥部处,跪下来开始用手去扒那被炸碎烧黑了的草皮泥片。

  手指擦过火苗,弹片掠过头顶,他执着而疯狂的搜寻着葛啸东的尸体,然而最后就只寻到了一柄焦黑弯曲了的中正短剑。

  单手攥着那把滚烫的短剑,他哆哆嗦嗦的抬眼望向天空,喉咙中发出了含混而颤抖的哭泣呻吟。

  “将军,将军……”他在轰天撼地的大爆炸中喃喃呼唤了,随即从腰间拔出手枪抵在了太阳穴上。

  “将军,将军……”他泪流满面而又惶恐万分的自语道:“您等等我……”

  手指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中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

  白喜臣在子弹的冲力下身体一斜,随即握着短剑栽倒在地。

  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