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转过身来,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比比,不要和提沙比。我身体还好,只要不死,总能再打上十年。十年之后,你也长大了……”
他没说完,最后只是笑了一下;而杜楚夫翻着大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即把头低回去,两只手就紧紧抓住了长裤两侧。
顾云章深信段提沙那猴子以后是要成人物的——那小子生就一副贵人相貌,瞧着就不是个小虾米。
他活到这般年纪,给段提沙当爹都足够了,况且两人又相好了这么久,所以他此刻并不嫉妒,甚至愿意避远,不做段提沙发达路上的绊脚石。至于他自己——他其实是早就认了自己的苦命,所以对于未来也没什么大希翼,只要在打不动仗的时候还能吃上一天两顿饭,也就心满意足了。
他带兵打仗、杀人放火,一辈子都是在抢粮食,永远处在饥饿的阴影之下。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想不通,最后就不想了。
顾云章将营地内的大事小事都安顿好了,又挑出了身强体壮的百十来名小伙子,预备明朝就出发找粮食去。
当晚他睡进了一间草屋中。邵光毅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给他洗脚,见他捧着个舵把筒又在呼哧呼哧的大吸,就出声提醒道:“军座,你这是要添嗜好了?”
顾云章“哼”了一声,用竹烟筒敲打了邵光毅的脑袋:“你以为我是铜皮铁骨?”
邵光毅为顾云章脱了鞋袜,把他的赤脚送进了热水中,又将长裤裤管向上挽了起来,忽然发现他那小腿有点浮肿;伸手指试着按了一下,果然一按一个坑。
这两天路的确是走得多,可是邵光毅再累,休息到这时也就缓过来了——杜楚夫更是早就开始了欢蹦乱跳。邵光毅记得穿越野人山那年,全军都累趴下了,只有顾云章一人永远神采奕奕;没想到不过几年的工夫,军座的身体就衰弱如斯。
他没声张,只用手撩了热水为他擦洗小腿,口中又问道:“军座,你今年贵庚啊?”
顾云章想了想:“三十多岁,不到四十。”
他随口答道:“哦,那还年轻着呢。”
顾云章忽然有点心疑:“你觉着我挺老?”
邵光毅立刻摇头:“没有,我一直看不出你的岁数,随便问问。”
邵光毅出去泼了洗脚水,然后自己也洗漱了一番。从杜楚夫那里要来一张大草席铺在地上,这就算作是床了。
顾云章脱下上衣卷成枕头,然后就疲惫不堪的躺了下来。邵光毅吹灭油灯,也一屁股坐在了旁边。
窸窸窣窣的躺好了,他转身伸手去拉扯顾云章。顾云章困得很,这时就不耐烦的问道:“干什么?睡觉!”
邵光毅很执着的将他那身体硬扳过来面对了自己,然后合身拱进了他的怀中,又把面颊贴向他的胸膛。
顾云章不满的叹了一声,但也下意识的抬手搂住了邵光毅。
午夜时分,邵光毅忽然把顾云章给推醒了。
顾云章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了危险,闭着眼睛就要伸手去摸枪;邵光毅连忙按住了他的手臂:“军座,没事,别动,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顾云章睡得正酣,一听此言真是怒上心头,狠狠的拍了对方一巴掌:“说话?闭嘴!”
邵光毅向上挪了挪,紧紧的搂住了顾云章的脖子:“军座,我们走吧。别去管什么杜楚夫段提沙了,咱们两个偷偷的离开这里,往南边去仰光,到城市里过点太平日子吧!”
此言一出,顾云章倒是愣了一下,随即就用力扯下了邵光毅的手臂:“开什么玩笑?”
邵光毅百折不挠的又去环住了顾云章,急切的低声说道:“我们两个人,年纪又不老,到时总有办法养活自己的——在这里不也只是能填饱肚皮而已吗?在这深山老林里要熬到那天算完?不如我们找机会走掉,以后也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顾云章觉得邵光毅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梦呓,就十分不满的打了个哈欠:“睡觉!别做梦了!”
犯错者
邵光毅虽然是正经军人出身,但他并不是战争狂人;尤其在身体落了残疾之后,他亲眼目睹的同僚们的丑恶嘴脸,更是随之痛恨起了这毫无指望的军旅生活。他现在孤鸟一样无枝可依,正好顾云章也是个光棍,两人凑在一起,干别的不成,做伴是足够了。
所以他一本正经的在午夜时分提出建议,想和顾云章一起私奔似的逃离此地,跑去外面的文明世界中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然而顾云章对此想法嗤之以鼻,只以为他是在做梦。
邵光毅对于顾云章的冷淡反应深感愤然,他后来甚至还在顾云章的腰上挠了两把,可惜那里不是对方的痒痒肉,顾云章哼了两声,依旧是睡。
翌日清晨,顾云章洗漱过后吃了些许粗茶淡饭,然后就把那些枪械弹药逐样挂到身上,把自己全面的武装起来。坐在矮树桩上吸了一筒子鸦片烟,他神清气爽,心情也好了,觉着自己身上不但没病没痛,而且还像小伙子一样精力充沛,别说走三十里山路去找粮食,就是跑三百里山路打大仗都没问题。
“比比,我走了!”他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卷,随即站起身来,将一支卡宾枪斜挎在肩膀上:“要是这里真开了战,你能打就打,打不过就撤。咱们人少,禁不住再死了,知不知道?”
杜楚夫郑重点头,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云章侧过脸看了看太阳,因为嘴里还叼着烟,所以说出的言语有些含糊:“半夜,或者明天,不会太久。”
杜楚夫像个惶恐的小动物一样,眼睁睁的望着顾云章:“早点回来呀。”
顾云章没理会,径直转身向外面的队伍走去——走到一半时他回头看了杜楚夫一眼,见他还在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就挥了挥手,而后沉默着继续前进了。
杜楚夫抬腿站到了树桩上,遥遥的眺望着顾云章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顾云章的身材是单薄高挑的,墨绿的半袖衬衫下露出了苍白的手臂,一只手按在腰间手枪皮套上,另一只手就随着步伐前后甩动着。
顾云章在鸦片烟的支持下,步伐矫健的大步行走,一路毫无疲态,只是热得很,不住的要用毛巾满头满脸的擦汗;幸好他新近剃短了头发,擦起来容易,邵光毅甚至说他现在“头发还没有睫毛长”。
他这么疯子似的连走带跑,背负着轻重武器翻山越岭,搞得后面小兵也不能偷懒,都打叠精神紧追慢赶——小兵们也不过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从体力上来讲,怎么着也不该输给顾云章。
因为队伍出发的足够早,又经过这一上午摸爬滚打的急行军,所以尽管山路崎岖,可到了中午时分,这些人也都行至山林边缘,远远的看见了一处小小坝子,其上房屋密集,正是他们这一场劫掠的目的地。
顾云章到了这个时候,先不急着动手,集体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又吃干粮喝冷水填饱了肚皮。待缓过这一口气后,他才带领队伍悄悄逼近寨子,及至逼近到一个合适的距离之时,他命人架好掷弹筒,直接就向那房屋最密集处开了火!
其实,他也可以去找寨子中的头人谈判,依靠强势来索要粮食——但是那就要花费许多时间和口舌。顾云章虽然有其厚颜无耻的一面,不过总体来说还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物,对他来讲,杀戮与毁灭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方式——快捷简单,三下五除二的就消灭了一切阻碍,可以省下许多口水和心力。
在将寨子炸了个七零八落鬼哭狼嚎之后,顾云章这一百来人端着长枪短炮冲杀进去,不由分说的就开始四处抢粮,又把骡马等大牲口也赶过来了,将粮食一口袋一口袋的往驮架上垒放。
片刻之后,劫掠结束。顾军赶着骡马络绎出寨,而这寨子从此往后,就可以算作是没了。
这回有牲口累赘,行军速度自然是大打折扣。顾云章珍惜粮食,故而十分谨慎,除了让几十名士兵牵引骡马之外,又分出十几人快步行走,到前方去做一个先锋。
如此行进了许久,顾云章忙里偷闲的吸了一筒烟,然后仰头看了看太阳。
邵光毅跟在旁边,此时也仰观天象,口中自言自语道:“今天这一趟真是顺利,半夜肯定能到地方了。”然后他低下头询问顾云章:“你累不累?”
顾云章摇摇头:“不累。”
邵光毅见身后无人,就压低声音咕哝了一句:“以后怎么办呢?”
顾云章笑了一下,也把声音放轻了:“以后……以后还是往泰北走,那个地方咱们先前不是跑过几次?到了那里,我们至少可以去给穆先生的商队保镖,或者像提沙一样,干脆自己组成马帮跑来回。这个买卖来钱容易,等过上几年挣够钱了,咱们就走。”
这话来的可是突兀,传进邵光毅耳朵里,真像平地一声惊雷一般。扭头望向顾云章,他张口结舌的瞪大眼睛:“军座,你……”
顾云章垂头淡淡笑了一下:“想想而已,谁知道我有没有命走出这里呢?”
邵光毅抬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衬衫短袖,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可别骗我!”
顾云章不看他,眼望前方只是走:“我骗你干什么?”
邵光毅小跑着赶上他:“那我可等着了!”
顾云章偏过脸来,刚要发出回答,不想前方忽然有士兵飞奔着折回来,向他禀告道:“军座,不好了,前边来了一小队段提沙的人!”
顾云章听闻此言,登时回身向后方队伍做了个“停”的手势,然后问那士兵道:“能有多少人?”
那士兵气喘吁吁的答道:“也就三十多人吧!有冲锋枪,没有其它的重武器。”
顾云章听闻此言,略思索了一下,随即就转身向那骡马队伍用力摆手,示意这些人马就近隐蔽,然后领了四十来人继续向前走去。
邵光毅知道附近没有岔路可行,就出言阻拦了顾云章,想让他避过风头再走。然而顾云章听后,却是很不以为然的摇了头:“我避他们?”他转过头来,挑衅似的看了邵光毅:“我还得避着他们?”
邵光毅不是特别的畏惧顾云章,所以并未退缩,只是把嘴闭上了。
顾云章带着那一小队士兵向前疾行,准备将那帮拦路的蚱蜢全部除掉——其实他一直都对蚱蜢们没有好感,只是没有办法,除了蚱蜢之外他再招不到别的士兵。往日他不好无缘无故的屠杀部下,今天没关系了,他精力旺盛,很想宰一堆蚱蜢痛快一下。
他没想到,自己会看到段提沙。
其实段提沙当时一直带着这支小队,只是他人在后方,而顾军的前锋也没看清楚,慌里慌张的就折回报信去了。如今两人骤然见面,未等顾云章做出反应,段提沙先拧起眉头,要哭似的急出了一口气,然后就用手中的一把短刀指向了顾云章,极度愤慨的说道:“将军,你……好啊,原来……你原来是貌楚那一边的!”
顾云章凝望着段提沙,见他高高大大体体面面的,容貌又是浓眉大眼高鼻梁,瞧着就是那么的前途无量。回想起这青年往日的可爱举动,他不由得无声一叹,态度上却是十分平静:“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段提沙用刀尖向他点了点,随即将短刀狠命掷到了地上。大踏步走到顾云章面前,他强抑愤怒的控制了声音,极力让自己不要怒吼:“你这是在干什么?!我没有冒犯过你,你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就溜走?你不是和我好吗?你不能这样哄骗我啊!”
顾云章望着对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水中燃烧了火。
拔出手枪抵住了青年的胸膛,他不肯让段提沙继续靠近:“提沙,你跟着我没出息,自己干吧!”
段提沙顶着枪口想要继续向前,然而顾云章和他势均力敌,并不示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的神情忽然困惑起来,脸上露出了一点烦恼忧伤的孩子气:“将军,我那天早上一觉醒来,就发现你不见了。这几天我都像是在做梦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不喜欢我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听话?还是你怪我欺负貌楚了?那我改正还不行吗?我以后谁也不欺负了,我给你做仆人,好不好?”
顾云章听到这里,心里很不好受,不由得就苦笑了:“提沙,你很好,是我不好。你还年轻,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将来你再看我,就是个没有用的老累赘了。”
段提沙听到这里,立刻就要张口反驳,然而顾云章不等他出声,又接着说道:“到那时候你怎么办?是把我继续当做将军供养着,还是撵到山里饿死?”
段提沙竖起两道眉毛:“你——是不是貌楚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
顾云章看他还是个大男孩子的做派,一言一行都霹雳火爆的,就心中艳羡——艳羡而已,并不嫉恨:“比比有点不成器,你又是太成器了,两个我都指望不上,所以趁着现在还有精力,我就自己顾自己吧!”
段提沙听到这里,气的脸都青了:“你这都是什么鬼话呀?我怎么会嫌弃你?”
顾云章收回手枪,回身一指邵光毅:“你要是像他那么废物,我就信你不会嫌弃我;可你不是——”说到这里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自己把这前言后语反思了一遍,结果那“嫌弃”二字就刺伤了他的耳朵。
他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辈子一直活得天怒人怨。他不在乎自己招人恨,可是受不得被人嫌弃。
他方才说的那番话,是担心段提沙在未来一旦发达,而自己这个光杆司令白占着个首席位子,会逼得对方下毒手。不过段提沙和自己想的显然不是一码事,段提沙的“嫌弃”,仿佛是涉及到了“年老色衰”一类的意思。
顾云章骤然脸红起来,扬起手枪就砸到了段提沙的脑袋上:“你给我滚!”
段提沙没提防,结果顿时被他砸的发懵,后退一步抬手一抹额角——第一下手上干干净净的,第二下再抹,那血就淌下来了。
“你怎么打我?”这回他真是怒吼起来:“我没有对不起你!”
顾云章心乱如麻,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希望段提沙马上从眼前消失。伸手把子弹上了膛,他对着对方脚下就是一枪:“别挡我的路!”
子弹钻入土中,泥屑飞溅到了段提沙的脸上。这似乎是把他吓了一跳:“将军!你疯了?”
顾云章把手枪插回腰间,随即卸下背负着的卡宾枪,当成短棍开始敲打段提沙:“你给我滚!你嫌弃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说着他端起枪对准前方一只愣呵呵的蚱蜢,不由分手的就扣动了扳机。该蚱蜢立时惨叫倒地,而他的同伴们见状,“嗡”的一声四散开来,竟是就近全上了树!
顾云章痛殴了段提沙一顿后,见他也不还手,就从后方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又抽出匕首逼在他的颈部,随即招呼后方众人道:“往后传令,让骡马队伍通过!”说着他勒着段提沙后退两步站在路边,为自己一队粮草让出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