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提沙木呆呆的“哦”了一声,睁大眼睛望了顾云章的背影。
顾云章的脚步有些沉重,一路并不回头,摇摇晃晃的就隐没在了草树深处。
段提沙并不急着回去,他就近上了树,自己摘了个半熟的野果子塞进嘴里,“咔嚓”一声便咬下了一大口。
今日和顾云章的这场相遇,让他满意而又不满意。满意这一点自不必提,总算他没有白白的乱逛这些天;不满意的有两点——一是起初自己用石子投掷他时,他居然拔腿就跑,简直有点抱头鼠窜的狼狈相;第二就是他最后那对自己的一抱一靠,样子软弱又虚弱,简直都不像将军了。
“难道他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老家伙?”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甫一生出,便立刻又被打压下去。段提沙咬着野果子对自己摇了头,极力的去回想初见到顾云章时的情景——多么威风的顾将军啊,土匪们瑟瑟发抖的在他面前跪成一排,然后被他一枪一个的结果掉,杀人不眨眼啊!
糖人儿
段提沙觉得自己很爱顾云章,一见到他就心荡神驰;可同时又有些痛恨对方,因为顾云章毕竟是跑到杜楚夫那里去了,有蔑视、抛弃自己之嫌——兴许还有玩弄自己感情的罪过,不过也不确定,因为顾云章看起来仿佛是并不存在感情这条神经。
除此之外,段提沙还觉得自己是无比崇拜和忠于顾云章,如果顾云章能够继续表里如一下去,别再露出那种病病怏怏的娘们儿模样的话。
总而言之,他希望顾云章永远守着自己,永远健康,永远强悍,永远杀人不眨眼。他就爱顾云章身上这些特质,如果顾云章一朝失去了尖牙利爪,那他不但要失望,而且还会愤怒起来呢!
因为他爱顾云章,所以就尤其的仇视杜楚夫——对于那个不男不女的邵光毅,他到还不是那么嫉妒。
他和杜楚夫年龄相仿佛,正是一对天生的竞争对手。杜楚夫处处都不如他,简直就是一条胆小如鼠的寄生虫,可是顾云章居然很善待他!段提沙在杜楚夫身上,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一丝优点,所以就万分的不忿,颇想用个最残忍的刀法送这黑小子上西天。
当然,现在还没有机会来将他这条险恶用心付诸于实践,他虽然和顾云章分了家,但在表面上还不愿真正对立起来;幸而有个穆先生可以牵制顾军,他就打算在这几个月里想出办法,零碎剐了杜楚夫。
杜楚夫不知道自己这么招人恨,他在营地里无所事事,过的还挺开心。只是他既然清闲,那重担自然就压在了顾云章身上。
顾云章需要养活部下这几百张嘴,无奈何之下,便重操起旧业,或是为往来商队做短途的保镖;或是化身山匪,去劫掠那同己方无关的过路马帮。段提沙那边也是做得这种买卖,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一时倒也太平。
这日下午,顾云章带着一支小队伍从外面回来了,随行用骡子大马驮了些许粮食杂货。杜楚夫照例在营地外面迎接,遥遥见他骑着马从蜿蜒小路中露出身影了,便乐颠颠的迈步跑了上去,大声招呼道:“军座,这次回来的早啊!”
顾云章没理会,只忙里偷闲的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就一口赶一口的吸鸦片烟。
杜楚夫抓过马缰,将顾云章那马牵回营地。而顾云章照常想要翻身下马,哪晓得把右脚从马镫里抽出一抬——却是抬不起来!
这让他颇感困窘尴尬,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将烟筒递给下面的杜楚夫,他这回运足了力气调动腿脚,总算是乱滚带爬的下了马。就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没说话,也不看杜楚夫,单是自己捶了捶大腿,然后扭头“呸”了一声,啐出了一点烟叶渣子。
顾云章有点心虚,不明白自己这身体怎么还不如当年的海长山。殊不知海长山虽然也是穷家出身,不过这一辈子尽管出生入死,在生活饮食上却是没有受过大苛待,身体的底子一直保持的很好。而他一直都将自己当成铁人看待,从不晓得保养,身体损耗到了一定程度,那病痛就一起爆发似的找上来了。
杜楚夫很有眼色,这时立刻往烟筒里补充了烟丝膏子,然后走过来双手将其送到了顾云章面前。顾云章吸烟吸的狼吞虎咽,杜楚夫就趁此刻在一旁蹲下来,抻过他一条腿来敲敲打打。
“军座啊……”他低下头用力去捏顾云章的小腿:“后天那一趟,我去吧。”
顾云章看了他一眼,很不信任的吐出一个字:“你?”
杜楚夫转过脸对他一笑:“那条路近,我也走过几次,绝对没问题的。以后短途我来走,长路再让军座出马吧!”
顾云章摇摇头:“我没关系,你留下来看守营地。”
杜楚夫面对着顾云章席地而坐了,一只手就扶在了顾云章的大腿上:“我知道我不如段提沙那么厉害,不过我可以慢慢学啊。等将来我走熟了路途,就换你留在营地,不必再去吃那么多辛苦啦。”
顾云章上下打量了他,见他睁着一双大眼睛,一本正经的凝视额自己,很有一点儿大孝子的意思。
顾云章依旧是不看好杜楚夫,然而心里倒是感到了一丝温暖。
现在他不比当年了,当年他自己就是一团火;可是现在不行了,他热不起来了,不得不去珍惜他人传递过来的温度。
两人相视了片刻,顾云章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觉着这黑小子真是瘦极了,不知道是亏欠了多少营养。
一天过后,杜楚夫果然带着支小队伍启了程,去做一趟短途的保镖——其实就凭他们的先进武器和战斗经验,走这种短路真像玩儿似的,除非是天塌地陷了,否则实在是没有什么危险能够奈何他们。
如今缅北的雨季刚过,正是一个明快爽朗的好时节。顾军因为物资充足了,所以下面众人也有了闲心娱乐消遣。有一位年纪轻轻的李上尉,祖籍四川自贡,自称会画糖人,这时就用个小锅子溶化了一些粗糖,又找了块表面光滑的大石头做案子。这可是个新鲜手艺,小兵们都围上来看热闹,连顾云章都凑过来了。
李上尉很得意,先是在那石头平面上涂了一层油,然后拿了个把长柄铁勺舀起些许糖浆,环视着众人笑道:“我给你们画个小人儿啊!”
观众们都把脖子抻了一尺长,等着欣赏李上尉的作品。
李上尉手腕一转,勺中糖浆当即倾斜而下。他动作麻利的飞快画出了个笼统轮廓,正好将那勺糖浆用了个一干二净。
小人儿的确有点人模样,还是大眼睛小嘴儿;有人审视了半天,末了评价道:“这个好像杜长官嘛!”
李上尉也同意这个观点,并且又舀起了一勺糖浆:“那我再画个身子,等杜长官回来了,送过去让他瞧瞧。”
李上尉的水平不甚稳定,下手之时没瞧准,结果将糖浆尽数泼在了小人儿的脸上。他后悔不及,连忙用个勺子在石面上刮来刮去,结果不但没能恢复糖人旧貌,反而把那张面孔毁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李上尉当着顾云章的面出了丑,十分沮丧,自我解嘲道:“唉,好好的糖人儿,变成糖饼了!”
旁人听了这话,碍着顾云章站在身边,所以只好很有克制的一起微笑;正是在这欢天喜地的时候,忽听远方响起了一阵破锣似的呐喊;顾云章回头望去,就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策马直冲入营地,口中走腔变调的大叫道:“军座,不好了,杜长官被段提沙堵住了!”
众人愣了一下,而顾云章随即上前一步拦住那马:“堵在哪里了?”
那血人一歪身滚落下来,瘫在地上痛哭答道:“孟丘马道上。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杜长官都跳到河里去了,结果又被他们给捞起来捆上了。军座您快去瞧瞧吧,杜长官怕是要完啊!”
激流
顾云章让邵光毅留下来看家,自己随便点了三五十人,便骑着马狂奔出营地,向孟丘马道疾驰而去!
孟丘马道离此处不过一二十里的距离,是从外界回归的必经之路。顾云章知道段提沙对杜楚夫一直憋着股子恶气,又很了解那家伙的心狠手辣,所以此刻就抄近路穿林子,预备在前路上拦截住段提沙部。
他这时还是以着一个调解人的心态和面目出现的。段提沙和杜楚夫,在他眼中都是好小子,他喜欢这两个青年,虽不奢望着他们会化干戈为玉帛,但只要别闹得你死我活就好——况且再过一阵子自己这方就要拔营启程了,届时那两位纵是怀有天大的仇恨,久不见面也就罢了。
同时他相信自己在这二人面前的权威——杜楚夫胆子小,好管理;段提沙性子野一些,自己吆喝恐吓他两句,大概也就没事了。
因为存了这个心思,所以他虽是担心,可也担心的有限;他不怕杜楚夫在段提沙那里挨揍,就怕段提沙犯浑,直接拔枪请杜楚夫吃一粒子弹。
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飞跑,顾云章的队伍从林中冲上孟丘马道——来得太早了,前后一片寂静,按照他的计算来看,段提沙大概还没有走到这里。
顾云章勒住了马,扭头眺望了四周景观。马道是细而长的山路,一侧靠着丘陵森林,另一侧临着湍急大河。雨季刚过,那河水奔腾咆哮着一路东流,最终将会汇入萨尔温江。
身下的高头大马轻嘶了一声,点着蹄子后退了两步——路旁向下的山坡实在是太陡了,大河险成了山涧,不怪骏马都要畏惧。
此刻远方传来一阵雨点似的急促马蹄声,这是有大队人马赶过来了。
见到顾云章时,段提沙显然是大吃一惊——他以为自己已经将顾军那一小队人马一网打尽了,就没想到会有一个命大的血人逃了回去通风报信。
对着顾云章舔了舔嘴唇,他那头脑快速的运转起来,同时口中发出了愉悦的问候:“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云章看他顺眼,并不恼火,只心平气和的问道:“比比呢?”
段提沙立刻挑着眉毛一耸肩膀:“我……我不知道。”
顾云章看他和自己挤眉弄眼的胡说八道,就将手中的马鞭凌空一甩,不甚耐烦的提高了声音:“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快把比比交出来!”
段提沙一听这话,心中立刻就燃起了怒火。强抑忿恨的咽下这口气,他那眼中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凶光:“比比比比,我和貌楚到底是谁更重要一些?你为什么总想着那个混蛋?难道他比我好么?”
顾云章听他说话有些不上道,而且面目狰狞,神情大异往日,就暗暗的做了提防,唯恐这小子发作起驴脾气——人在二十出头这个年纪的时候,往往分外暴躁狠毒,不计后果。顾云章也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自认为还是了解一点人性。
“提沙,不要闹,把比比给我!”他极力缓和了声气安抚道。
段提沙一听他把自己那些话全当是放屁,张口闭口依旧是要比比,就恨的一扬头,咬牙切齿的怒道:“你真的要见他吗?好啊,那我就让你见,不过我有话在先——你见了之后可不要后悔!”
说着他抬起手向后一招,一个黝黑汉子就打马上前,在两方阵前走了一圈;而马后用长绳拖着的一个血包袱也就随之显现在了顾云章面前。
顾云章瞬间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停止了。
难道那就是比比,杜楚夫?
顾云章翻身跳下马来,大踏步走到了那血包袱面前蹲了下来。
血包袱被齐根斩断了四肢,只剩下了个大号婴儿般的躯干。顾云章颤抖着伸出手去,试图抹净对方脸上的浓重血渍——然而抹不净,浓血从那失了眼珠的眼眶中汩汩流出,薄薄的小嘴唇微微张着,里面的舌头只剩下半截,一口牙齿全被敲掉了。
“比比?”顾云章轻声唤道。
薄嘴唇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可是并没有声音回应,或许是声带也被切断了。
顾云章战栗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那拦腰捆绑着杜楚夫的长绳。把那截血淋淋的躯干抱到怀里狠狠的搂了一下,他抬手一刀,切进了杜楚夫的颈部动脉中。
并没有很多血喷出来,杜楚夫的鲜血已经在这一路上都流尽了。
顾云章脱下上身衬衫——衬衫不大,可是杜楚夫现在很小了,可以被它轻轻松松的包裹起来。闭了一双凹陷无珠的眼睛,他像个睡在襁褓中的婴儿一样,被顾云章牢牢的系在了马背上。
这回再转向前方,顾云章随手从旁边士兵的腰间抽出一把长刀,一言不发的就劈向了段提沙!
其实段提沙这时热血冷却,已经有些后悔了。眼看着刀锋迎面而来,他连忙跳下马去,也拔出了一柄短刀举起横挡:“将军,你干什么?你要杀我吗?”
顾云章不言语,一刀接一刀的往段提沙身上狠砍。段提沙见他用刀虽然没什么章法,可是速度极快、势头极猛,简直就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便连连后退,嘴里开始讨饶:“将军,提沙知道错了,你饶我这一次吧!貌楚死了,你正好再回到我这里嘛,我愿意一辈子都做你的家奴,我会伺候你、保护你……将军,别这样……求求你了,别杀提沙啊!”
顾云章瞧出了一处破绽,将长刀从上至下斜挥出去,刀尖立时就划破了段提沙的衬衫前襟,鲜血也随之渐渐渗透出来。
段提沙到了此时,依旧是退让。横刀架住顾云章那当头一劈,他顺势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哀求:“将军,饶了我吧,我真的知错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要杀我啊!”
顾云章听了这些哀求软话,不为所动,只是觉得心疼。
他知道杜楚夫只是一个没大本事的黑小子而已,死就死了,可是自己怎么就心疼起来了呢?
真疼啊,疼的都要不能忍受了。
他手腕一斜,一刀砍向了段提沙的肩膀。段提沙眼疾手快,当即侧身一避,随后跳将起来后退一步,脸上也有点变颜色了。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土司兵了,作为本地名声赫赫的段长官,他这样跪地求饶,顾云章竟然视若无睹,全不挂怀!
段提沙悲愤了——为了个黑小子,将军居然真的要杀自己!这两年自己像个野人似的给人家保镖护商,风餐露宿的吃了无数苦头,挣来的钱养活了全体顾军,算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如今为了一个貌楚,那些居然就全不算数了!
况且他不是一般的部下,他是将军的情人啊!难道情人的生命还比不过一个黑小子?或者两人之间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爱情,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他在顾云章的默许和鼓励下,自作多情?
段提沙瞪了顾云章,开始还击。
段提沙还击的很有保留——还击,而并非攻击。双方交手片刻后,他瞧准了一个空当,用刀背一下子就把顾云章手中的长刀磕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