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正霖的手艺好,图案更是别出心裁,所以所出产品价格很高。附近寨子里都知道有这么个独来独往的汉人会做刀,不但土司头人们对他的短刀十分青睐,甚至连过路的马帮头目们对此也很看得上;陆正霖靠着自己这两只巧手,很轻松的就挣来了吃喝杂货。
忙完这一天的活计了,他坐在门口生火做饭,一边淘米一边哼哼唱唱;等到他唱够了,米也下锅了,这才转过身对顾云章笑道:“后天有马帮过来,能给我带一些细布,到时候我给你做一身新衣服啊!”
顾云章摇摇头:“不必,把你的旧衣服给我,你穿新的吧。”
陆正霖“哈”的笑出声来:“你和我客气什么?现在这山上就咱们两个真正中国人,咱是同胞,是袍泽弟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不能让你这么光着,给你做衣裳我不心疼。”
他这一番话,顾云章就把头尾给听明白了。
他感激陆正霖,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心里有数。
他一点儿也不明白陆正霖为什么要如此善待自己,可是也知道陆正霖真是一片好心——好不好的,看眼睛就能觉察出来。
段提沙的目光也很清澈,可惜那是小野兽的懵懂眼神,带着天真的残忍。顾云章残忍惯了,自己也是个畜生,所以和段提沙凑在一起,很有种同类的惺惺相惜——然而自从结识了陆正霖后,他觉着自己是又见着“人”了。
陆正霖采来草药,配合着刀伤药粉为顾云章治疗伤处。如此过了三五天,顾云章身上的深浅伤口大多结痂封口,扭伤的筋骨肌肉也渐渐有了好转。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顾云章和陆正霖在一起久了,见对方只是一味奉献,自己就也有些羞愧,颇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报答。这日他见自己能坐起来了,就对着蹲在地上淘米的陆正霖说道:“喂……我说,以后这饭,让我来做吧。”
陆正霖一听,立刻抬起头来笑道:“你还会做饭哪?”
顾云章其实是很不愿意做这灶台活计的,不过除此之外他也干不了别的,只好无可奈何的垂头答道:“能。”
陆正霖很高兴——他不爱吃自己做出的饭食,不好吃,都浪费了那些好材料。
陆正霖把米淘净了,又将一只野兔子剁了脑袋扒了皮,开膛破肚的洗净切成块,各种作料也都备齐了,然后就走到床边——先是试图扶着顾云章下地,然而看顾云章那两条腿还是晃的厉害,就不让他再费力徒劳,干脆弯腰将人抱了起来,几大步就走到了门口炉灶前。
小心翼翼的把顾云章放到矮凳上坐了,他见这矮凳没有靠背,怕顾云章身体无力会仰过去,就背对着他又蹲了下来,自己拿着个要做刀柄的小木条,仔仔细细的用特制小刀在其上耐心刻花。
顾云章面对着热灶铁锅,还有什么法子?只好捏着鼻子先煮了米粥,然后又炖了一锅野菜兔子。陆正霖这些日子里虽然是一个人,但一直挺讲究生活质量,作料齐全,甚至还有一小瓶味之素。
顾云章利用了这些调味料,将那兔子炖的色香味俱全。陆正霖对此感到十分惊喜,边吃边问:“哎?兄弟,你原来是炊事班的吧?”
顾云章给陆正霖做了一顿饭,心里嘀咕了半宿,凌晨时分才想开了。陆正霖倒是没他那么多贼心思,只是很高兴自己有了口福,觉着自己是捡了宝回来。从此往后,每到饭时他就把材料预备齐全,然后把顾云章抱到炉灶前烹饪饭菜。而顾云章在心里不忿了一阵子之后,习以为常,也就惯了。
桃源
陆正霖身背着一个半人来高的大箩筐,蜗牛似的艰难行走在山路上。
箩筐底层放着针头线脑盐巴糖包等零碎什物,中间紧紧的挤放了一捆染好的细棉布,布上铺了一层厚油纸,然后再高高的堆起米面腊肉蔬菜。箩筐有限,陆正霖怕那些食物会在半路上滚落下来,就用竹条穿过筐边打起十字花,结结实实的固定了那大大小小的粗麻口袋。
他这是刚从山上寨子中领取酬劳回来。和一般汉人不同,他出卖手艺,却不换银元,只要吃喝。至于为何如此,自然也有他的一番道理——他这人比较看得开,知道在这种荒野地方物资匮乏,有银元无市场,纵是富裕也白搭;另有一点更为重要,即他孤身一人住在山中,穷困潦倒也就罢了,一旦有了积蓄财产,那非招来山贼土匪不可。
由于以上两点原因,所以他每次从寨子中出来时,都背着硕大箩筐,累的汗流浃背,一路上恨不能四脚着地的往回走,真如骡马一般。
离开寨子不远处,他拐了一个弯儿,忽然见到了一只小白猪呼呼噜噜的迎面走来。陆正霖往日也算个良民,不过如今家中多了一张嘴,他又极力的想多弄点好吃食喂给那伙伴,故而就动起了歪心思。扭头四顾一番,他见周遭无人,便从腰间抽出一柄沉重柴刀,若无其事的走到那小猪旁边,冷不防一刀背敲向猪头,登时就把那猪击晕了。
扯着猪蹄子将其抱进怀里,陆正霖像抱孩子似的托着小猪,因为做贼心虚,所以一路连滚带爬的就跑掉了。
陆正霖远远的看到了自家草房,心里就一阵高兴;两条腿本是累的直颤了,这时也勉强支撑起来,继续大步前进。及至穿过林子抵达近前了,他忽见顾云章摇摇晃晃的走出来扶了门框,就立刻连连挥手道:“你怎么下床了?回去回去!”
顾云章穿着一身黑布裤褂,半弯着腰倚靠在门旁,病病怏怏的答道:“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陆正霖大汗淋漓的蹲下来卸了箩筐,然后起身笑嘻嘻的走到他面前,给他看怀里的小猪:“兄弟,今天咱们吃点儿好的!”
顾云章腰上的伤口刚长合了,挺不直身,人就佝偻成了一张弓。看了看那只昏迷不醒的小猪,又看了看陆正霖那张得意洋洋的面庞,他忍不住也笑了:“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陆正霖向他探过头,压低声音笑着答道:“偷的!”然后他丢下小猪,先在房前那水盆中洗了双手,随即就扶着顾云章往回走:“别站啦,万一抻着伤呢!”
顾云章迈一步,停半天——腰身大腿上有几道伤口是特别的深,尽管休养这么好几天了,可还是一牵扯便疼痛。陆正霖见他行路艰难,就索性将他拦腰抱起来,送回了床上。又将个枕头拍了拍:“你躺着,离晚上还有一阵子呢,咱们不急着做饭。”
顾云章侧身躺了,不由自主的就要对着陆正霖笑,眼睛都眯成了黑月牙儿——也知道自己这模样怪傻气的,可是躺了半天终于等回满载而归的陆正霖,他的的确确是感到了快乐。
他笑,陆正霖也是笑。坐在床边伸直了腿,他一边歇息一边伸出手去,轻轻挠那顾云章的下颏脖颈,顾云章把他的手打开了,他贱兮兮的继续撩闲,倒是百折不挠。
其实按照年龄来讲,他也有三十多岁了,或许和顾云章同龄,或许比顾云章小上几岁;不过他不显岁数,成天除了琢磨好吃好喝之外,就是凑到顾云章面前乱逗胡闹,海吹神侃。而顾云章和他在一起,不知怎的,就像那转世重生了一般,竟是把先前一切全部忘怀,也不想邵光毅了,也不想段提沙了,就只是思索着一天两顿饭,以及每日耐心的等待陆正霖从山上回来。
他本就不是壮志凌云的将才,而且现在也累了,长远目光收回来,他想不得那许多了。
陆正霖缓过了这一股子疲劳,出门将那昏头转向的小猪捆起来扔到了房后。把大箩筐拖进房内,他颇为自得的向顾云章展示自己这一趟的收获:“兄弟,看看,好白面,咱们晚上烙油饼吃呗!”
顾云章也坐起来了,虾米似的歪着身子蜷成一团:“烙饼……太费油了。”
“有猪嘛!把猪宰了,不就有荤油吃了?”
顾云章把头扭开:“怪麻烦的。”
陆正霖起身走到床前,大弯下腰想去面对顾云章,笑的满脸谄媚:“好兄弟,你辛苦辛苦,我这一阵子就想吃油饼,都想死我了。”随即他捏了捏顾云章的胳膊:“行不?大兄弟?”
顾云章垂下头咕咕哝哝:“米饭还不够你吃的?非得吃烙饼……”
陆正霖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就兴冲冲的走回箩筐后,将肉菜等物悉数掏出,摆的满地都是。揭开油纸蹲下来,他掏出一卷子布料扔到床上:“哎,今天得了点好棉布,给我兄弟再做件换洗衣裳吧!”
顾云章探身把那一卷子棉布抱过来,很认真的用手指捻了捻:“是不是太薄了?”
陆正霖开始规整筐底的零碎,头也不抬的答道:“薄点儿好,穿着舒服,反正我随时都能弄来布料,穿坏了咱再做新的!”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眼看着地上这一片丰厚收获,忽然感到很自豪,那感觉类似于爷们儿在外挣了大洋回来,哗啷啷往婆娘面前一撒——不是示威,不是粗横,而是一种喜极的炫耀和满足。
陆正霖开始哼哼唱唱起来——唱的是蹦蹦戏,喜气洋洋浪声浪调的。他一边唱一边将地上那些大小什物分门别类的收拾起来,又用草杆扎的笤帚扫净了地面。对着顾云章一挤眼睛,他欢天喜地的扭出门杀猪去了。
房后不远处就有一条浅浅小溪,陆正霖一刀结果了小猪性命,然后就在溪边摆开阵势,又洗猪肉又燎猪毛。将一盆子鲜肉送回房内,他拿进柴禾生起火炉,随后走到床边俯下身来。顾云章并未多想,下意识的就搂了他的脖子,而他也顺势将顾云章抱起来,转身两步把人送到灶前的板凳上坐下了。
这两人如今都没甚高远追求,专心致志的就是一个吃,把一顿饭做的十分热闹。忙碌许久后油饼烙得了,猪肉也炖在了锅里,咕咕嘟嘟的,香气飘出老远。陆正霖是卖体力的人,分外爱饿,这时就守在灶旁,隔一会儿就要尝一块肉,后来惹的顾云章伸手按住锅盖:“再尝就没了!”
晚饭很丰盛,除了油饼和炖肉之外,顾云章还炒了一盘青菜,陆正霖也又拿出了一小坛子野果酿酒。这两人吃的满嘴流油,后来陆正霖就有点醉意了,并且酒后吐真言道:“兄弟,我太喜欢你了。光棍的日子是不好过,幸亏大河给我送过来一个你!瞧你这模样又白又瘦病歪歪的,哪里是个当兵的材料呢?你留下来吧,大不了我养活你,我不差你这口吃的!”
顾云章清醒得很,听了这话就故意玩笑道:“我可是能吃能喝,我多吃一口,你就少吃一口。”
陆正霖皱着眉头一拍胸膛:“你这话也太小瞧我了!咱是什么样的人,你问老张去——哦,对了,老张已经死了,你问不着了。”
酒醉之人胡言乱语,陆正霖说到旧时战友,就忘记了先前话题:“老张么,是在小鬼子轰炸长沙的时候,被活活烧死的。我那时候还年轻呢,刚从军没多久,一看老张变成了火团,就吓的走不动了,还是别人把我拖跑的。兄弟,你打没打过日本?”
顾云章很平静的摇头微笑:“我不知道。”
陆正霖一拍脑袋:“哦……对了,你是个糊涂蛋!蛋啊,我吃饱了,你呢?”
顾云章这回点了头:“我早饱了。”
陆正霖摇晃着站起来:“吃饱了就上床躺着去,多好的日子啊!”说着他绕过小饭桌走到顾云章面前,习以为常的把人抱起来送回了床上。
陆正霖收拾了桌子碗筷,把各样器皿洗刷干净后摆在了橱架上,同时又将一把碎干草放到锅中熬煮。及至他将房屋收拾干净了,锅内热水也沸腾起来。他用纱布兜了那草渣子,晾了晾便贴肉敷在了顾云章的腰上,又将那滚烫药水倒进大木盆里,嘴里唠唠叨叨的不肯安静:“糊涂蛋啊糊涂蛋——蛋啊,过来洗脚!”
顾云章趴在床上,装听不见。
陆正霖也不在乎,走过来将那半凉的纱布草渣撤下来放到一旁,而后就扶起顾云章:“兄弟啊,趁着水热,赶紧洗脚!”
这回顾云章耳聪目明了,把脚插进了热水中。
水十分热,顾云章烫的受不了,屡次想要抬脚,然而陆正霖搬来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赤着两只大脚啪唧一声踩进盆里,就是不让顾云章收腿。顾云情急之下扬起了手——差一点就要扇出一个嘴巴,不过手掌挥出之后临时转了方向和力道,向下拍到了对方的肩膀上:“小陆!我要烫死了!”
陆正霖嘿嘿一笑:“你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呀!叫我小陆?你也未必比我年长嘛!”
顾云章热的头上直冒汗,脸上白里透红的:“那就老陆!老陆我真要烫死了!”
陆正霖这回抬了腿,又将顾云章一只脚从热水中托到面前,鼓着腮帮子吹了两口气,而后往后一搡:“好了,凉了!”
顾云章一翻身滚到竹床里面——那药汤似乎是带有某种刺激性,他现在就觉着浑身血流加快,伤口都在隐隐的做痒,通体倒是舒畅了许多。
现在正是缅北最凉爽的季节,陆正霖不好继续打地铺,便搬回了床上睡觉。幸而他那竹床是自制的,大而坚固,满禁得起两个男人;况且顾云章细条条的,也不是很占地方。陆正霖往日睡觉倒也安静,只是今日吃饱喝足又饮了酒,结果躺下之后立刻就鼾声大作,打雷一般;顾云章这么不讲究环境的人,也被他震的躺不住——后来陆正霖骤然喷出一声响的,把自己都给惊醒了。
抬手揉了揉鼻子,他在夜色中睡眼惺忪的问顾云章:“我是不是打呼噜了?”
顾云章背对着他缩成了刺猬:“轰炸似的。”
陆正霖感到了一丝凉意,就起身从脚下拉过一床薄薄的毯子展开来盖在二人身上,又转过身去从后面搂抱了顾云章,并且非常客观的评价了自己:“唉……我怎么这么烦人啊!”
顾云章轻声答了一句:“谁知道呢。”
陆正霖拥着瘦削的顾云章,就觉着怀里这身体单单薄薄的,简直不像个爷们儿。抬起头将下巴抵在对方的头顶上,他迷迷糊糊的说道:“忍着点儿吧!我也不是天天晚上都这么烦人——这不是喝酒了嘛!”
家园
陆正霖因为喝了酒,所以睡的格外深沉,日上三竿了还不肯醒来——横竖也没有要紧活计等着他做,他这睡懒觉的权力还是有的。
顾云章身上有伤,元气受损,也是个精神不济的状态。陆正霖酣睡之余还搂着他,而他觉着对方那胸膛暖烘烘的,贴身倚靠着十分舒适,就在半梦半醒中安下心来。朦朦胧胧的刚要入睡之时,陆正霖忽然将他抱得紧了一些,结实手臂环在他腰间,铁箍似的坚固有力,仿佛是怕他跑了一般。
顾云章并不惯于和外人亲近,唯有陆正霖是个例外。两人虽未相处许多时日,可顾云章也不知道自己是把对方当成了个什么人——反正和陆正霖相处之时,他满心都是坦然和平静;一顿好饭,一件新衣裳,吃饱喝足后的闲聊瞌睡……都足以让他心满意足的愉快起来了。
他现在正处在一个装傻充愣的阶段,不但不需要再为任何人负责,而且陆正霖还把他当成奶娃娃一样伺候疼爱着——这对他来讲,真是毕生罕有的上等生活了。
当然,陆正霖先前是个小小的军需,现在是个小小的手艺人,显然是没什么本事出息的,不过……
不过,顾云章想,有本事、有出息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死的,也只剩下了半条命。
陆正霖终于是睡够了。
他哈欠连天的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顾云章的脑袋,就十分愉快的探头过去,用面颊蹭了对方的额头。顾云章半睁着眼睛“嗯”了一声,懒得回应。
陆正霖揉着眼睛下了床,先从橱架上层拿出了牙刷香皂搪瓷缸子,而后出门蹲在一片草丛前,用门前铁桶里的存水刷牙洗脸——他是个讲卫生的,纵是住在深山无人看,也总要把自己打扫的干净利索。
陆正霖收拾好了自己,随即就回房去清洁顾云章。顾云章这人像只懒洋洋的野猫,他须得时常将其拎起来抖一抖,捉捉跳蚤抓抓痒,让对方打起精神来——日子过得这样有趣,为什么不兴高采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