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几日的急行军,顾云章迅速恢复了健康,也不像前些日那样病病歪歪了,翻山趟河都来得,体力上仿佛是年轻了许多岁。
其实他是心情好,有盼头,所以能够心甘情愿的吃一切苦;再说他也是个苦瓜秧子,都苦惯了。陆正霖先前很怜惜他,后来旁观久了,就想这顾云章名不虚传,的确是有点铜皮铁骨的意思。
这一日顾军正在疾行之时,不想却和段军一支小队迎头相遇。双方见了面,依稀都有些面熟,其中几个蚱蜢眼睁睁的看着顾云章,还嗫嚅着用汉话唤了一声:“将军噢。”
顾云章见对方人少,又值着一个猝不及防的状态,就对周围士兵吆喝了一声,随即端起冲锋枪就扫出了一梭子子弹。旁边众人时刻瞄着他的指示,如今见他开了火,立时也一起加入了射击队伍,当场就将那支小队屠杀殆尽。
待蚱蜢们全部倒地之后,顾云章也并不贸然靠近。隔着一段距离伸枪做出了几个短点射,他给那几个辗转呻吟的重伤员补了枪。
斜挎上冲锋枪一挥手,他带着几人走上前去,先从尸身腰间解下了子弹带手榴弹,然后又搜罗出了些许白米干粮。
丢下这二十来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顾军继续快步前进。
山林是个小嘈杂大寂静的所在,顾云章深知刚才己方那一阵密集扫射的影响。为了在附近大队段军赶上来支援之前脱身,他们必须尽全力马上离开。
段提沙目前作为一军的首脑,身份重要,等闲是不肯轻易离开大本营的;不过顾军余下的那股子残兵败将一直苟延残喘的逃窜不死,而顾云章的行踪又始终没有眉目,两厢相加,就迫使他不得不动身出山,亲自带兵过来督阵了。
在不远处的那群倒霉蚱蜢遇到顾军时,他正坐在林间一块大石头上歇脚——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他似乎是又长高了一点,那身材是宽肩长腿,腰腹之处结结实实的,瞧着很有一种伸展的健康美。叼着烟卷望了天,他那头脑中一片空白,单是专心致志的咂摸着烟草的芬芳。
烟是好烟,马帮从仰光运过来的英国货。现在他是很阔绰了,比土司还要威风许多——这还要多谢当初顾云章的提携。
他当初从顾云章那里得到了武器士兵,利用武器士兵生了财,生财之后再继续招揽士兵购买武器;滚雪球似的迅速就发达了起来。他实力既是如此的雄厚,手段又是无比的狠毒,以至于在短时间内就传出了阎王名声。
他不但护商,同时也大做走私买卖;凡是他看中的路线,就再没有商队敢来竞争。而在搜刮钱财的同时,他也注重搜罗人才——那些从国民党溃军中四散流落出来的医生文书等人到了他这里,都算是座上宾。对于那些人,他总是热情而友好的招呼道:“先生,我也是中国人啊,我们是同胞呢!”
那些人先前在国军军队里也算不得什么人物,结果到了他这里,却是成了“先生”,这种安慰的心情,自是可想而知。
吸完那根烟,他蹲在地上,开始用一根树枝写写画画的算账——他为自己和身边几位重要军官都弄到了缅甸护照,可以公然出入国境。前一阵子他听从一位汉人参谋的建议,开始将近来所积蓄下的银元陆续换成了英镑卢比,分批送出去存入了印度银行。这个事情进行的很顺利,而他在得意之余,时常就要把自己的可观资产翻出来盘算一番。
正在要得出结果之际,那阵枪声就骤然响起来了!
段提沙扔掉手中的小树枝,心里一点儿也没害怕,只是歪着脑袋专心判断那声音来源,后来待枪声平息,他便站起来对着周遭部下一抬手,然后率先向密林深处飞跑而去。
段提沙的速度很快,赶到小队覆灭之处时,地上那些尸体还留有余温;鲜血汩汩流动着,温暖湿润了身下的土地。
段提沙并不很心疼部下,他只是站在旁边仔细观察了尸体们的倒伏方向,又仔细研究了地面上所残留的脚步痕迹。末了他显然是得出了结论,带着士兵就沿着顾军逃亡的路线追了上去。
他身后的士兵们,一个个虽然黑瘦如蚱蜢,有的赤膊有的赤脚,可是在这山林之中跳跃腾挪,比那普通大汉更为灵活迅速。段提沙跑在前方,咬紧牙关不肯出声,一路蹦蹦跳跳的跨越沟坎障碍,速度堪比老虎豹子。
段提沙会跑,前面那些死剩下的顾军也不是吃素的。两队人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在山地中疾行,到后来树林越发茂密了,十米开外只听得沙沙的脚步树叶声响,却是根本见不到人影踪迹。
顾军在狂奔了许久之后,不得已的收住了脚步——不停不行,前面起瘴气了!
瘴气这东西可了不得,比那毒气弹的威力还大。顾云章掀起衣襟掩住口鼻,带着队伍先是后退了几十米,后来见瘴气不再逼近,只是缓缓的随着微风横向流动,就环顾四周,随即下令全体上树。
陆正霖不是什么人才,但当兵听话的本事还是有的。顾云章既然发了话,他就手足并用的爬上一棵老树,顾云章跟在他后面也攀了上去。两人分别坐在上下两根枝杈上,一起紧张的盯着前方那团可怖的灰色浓雾。
陆正霖如此静候了片刻,忽然觉着小腿上有些痛痒,撸起裤管一看,只见一只大蚂蝗附在自己的小腿上,一个尖尖的脑袋已经钻进了肉里,就吓了一跳,一边用手狠命拍打一边轻声唤道:“兄弟,让开点儿,别掉你脖子里去!”
顾云章知道他这是招蚂蝗了,便在下方歪了身子——然后就看见一个黑里透紫的东西鼓囊囊的掉了下去。陆正霖用力挤了伤口毒血,见无大碍,便放下裤管,继续老老实实的等着。而顾云章见了那个蚂蝗,不由得就骤然想起了海长山。
海长山进了林子就发神经,看了蚂蝗就撒癔症——怪可怜的一个家伙,死了好,死了就不受罪了。
陆正霖在树上坐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自己那手臂上还吸着一条小蚂蝗。
他所在的那根树枝太高,乱动起来比较危险,于是就向下挪去,打算换个稳定位置去处理蚂蝗。顾云章扫了他一眼,也没放在心上,继续把目光射向了那边渐渐透明起来的气团。
正值此刻,他忽然觉着有人拍了自己的肩膀。
他以为是陆正霖在淘气,就头也不回的笑道:“干什么?掉下去摔扁了你!”
下一秒,段提沙的声音近距离的响起来了:“嘿嘿,将军,我才不会掉下去呢!”
顾云章猛然回过头去!
段提沙险险的蹲在后方树上,身体随着树枝微微上下起伏,而他显然是不怕,一张脸上洋溢着兴奋而锐利的笑容,目光都是尖刀!
顾云章立刻转向一旁,对着那作势要过来的陆正霖厉声喝道:“别动,坐下!”
陆正霖在军队里没见过那么个身穿军装的年轻大个子,又看顾云章凶恶的突兀,就莫名其妙的坐回原位,静观变化。
段提沙万没想到顾云章会出现在如今的顾军中间,所以起初见到树上那个身影时,还很迟疑了一下。
此刻他面对着顾云章,满脸都是诚挚笑意:“将军,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死的。几个月不见,你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
顾云章表现的很镇定:“我不死,你很失望么?”
段提沙委屈的一皱眉头一撅嘴:“怎么会!你不要把我当成仇人来看待嘛!难道你还在因为貌楚记恨着我?不要这样,将军,我是真心的爱你,你应该和我走才对!”
顾云章听了这话,不愠不恼:“哦,我跟你走,那我的小兵可该怎么办呢?”
段提沙很爽朗的笑起来:“哈哈,他们?有了我,你还要他们做什么?让他们见鬼去吧!”
顾云章点点头,很平静的答道:“提沙,你也去见鬼吧!”
段提沙依旧是笑,如同一只踞于高树之上的巨枭:“将军,我爱你,可你到底是否爱我呢?在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之前,我是绝不会去见鬼的;即便要见,也会带着你一起走!”
说完这话,他张开双臂向下猛然一扑,竟是抱着顾云章向下坠去!山中老树都有几丈来高,摔落下去非死即伤;陆正霖眼见不好,然而抢救不及,只能惊叫着看那两人穿过层层枝叶——最后却是安然无恙的停留在了半空!
是段提沙一手紧搂住了顾云章,另一只手向上抓住了一根粗壮枝杈。
这时周遭树上的众人也瞧见了此景,纷纷呼喊着下树围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做好接住顾云章的准备。顾云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值此时刻,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搂抱住了段提沙,且将双腿也缠在了对方身上。
段提沙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玩。他轻轻晃动了身体,让顾云章加倍的用力拥抱自己。
“你干什么?”顾云章无法继续保持平静了,他那张脸上神色开始不定,目光也类似了鹰隼,毒辣辣的瞪着段提沙:“你不要胡闹了!”
段提沙向他的脸上吹了一口气:“将军,我想念你。我想念你的皮肤,你的声音,你的眼神,我还想和你做那件事情。真的,我都要想死了。”
顾云章,因为正在与陆正霖情投意合,所以听了这话毫无感触,只是觉着心乱如麻:“闭嘴!你放我下去!”
段提沙探头过去,忽然在顾云章的眉宇间亲了一下:“其实按年龄来讲,你满可以做我的叔叔了;可是我真喜欢你这种凶巴巴的模样。将军,我喜欢看你杀人,我喜欢看你把枪口顶在俘虏的额头上,然后‘砰’的一声打碎他们的脑袋……”
顾云章如今再听到这些匪夷所思的甜言蜜语,真是感到了困窘和不耐烦:“提沙,不要再说梦话了!想到比比我真该杀了你!”
段提沙觉得顾云章有点儿气急败坏——这可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威风体面了:“你要是杀了我,那咱们会一起掉下去摔死。”
顾云章定定的盯了段提沙半晌,后来他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摸出手枪,开始砸向对方的头颅。
第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段提山只是一挑眉毛,既不躲闪也不呼痛。
他泰然,顾云章更泰然,采石工砸石头似的,将手枪第二次狠击了下去。
不能说他对段提沙是完全没有了感情——他这人一贯的冷酷冷血,有没有感情都不耽误他下手。
手枪接二连三的砸下去,段提沙很快就血流满脸了。
“将军……”他终于支撑不住的开了口,而鲜血就从上至下的流进了他的嘴里:“将军……别打了,好疼啊!”
顾云章不为所动的又给了他一下子:“放我下去,我走你留。”
段提沙的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不得不半闭着眯起来,显出了一个颇为滑稽的神情:“将军,你这样打我,不心疼吗?”
顾云章当真是觉得烦躁不安了,他对段提沙恨的咬牙切齿,可是说话声音反而分外轻飘:“提沙,你应该立刻放我下去,否则疼的不是我,是你。”
段提沙看着顾云章,在劈头盖脸的血流中笑了一下。
段提沙终究是悠荡到附近枝杈上落了脚;而顾云章随即松开手,自行灵活向下到了地面。未等旁人发言,那段提沙也下来了。
顾军被他伤害苦了,如今就虎视眈眈的一起瞪了他;而这时周围树上也纷纷跳下人来,却是段军士兵。
顾军围了段提沙,段军围了顾军;双方短暂的僵持了几分钟,段提沙忽然出手,用手臂一把勒住了顾云章的脖子。
带着俘虏缓步向后退去,他血淋淋的低声对顾云章咬耳朵:“将军,不要怕,提沙带你回家。”
顾云章背对着段提沙,随着力道仰头后退。他想段提沙出手真快,胆子真大——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提沙以后会有出息的。
有出息的人,脚下从来都是尸骸成山;顾云章虽然赞赏段提沙的本事,可是没有兴趣去做他的垫脚石——所以他要走,不走不行,这里没有他的位置了。
顾云章放眼向前望去,看见几名士兵正阻拦着乱窜乱跳的陆正霖——那家伙本是个和气人,可现在眼睛都红了。
于是他出了声音:“提沙,放开我。我走了,对你只有好处。”
段提沙不屑的冷笑一声:“不许走!你这个老东西!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可以让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别以为我是没头脑的毛头小子,我什么都懂,而且三十年内都绝不会老糊涂!我——”
他的话停滞在了这里,因为顾云章不知在何时、也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军匕,毫不犹豫的就反手戳进了他的肋下!
刀尖卡在两根肋骨之间,顾云章随即挣开他的束缚回过身去,拔出军匕一刀砍进了他的肩膀中!
所有的动作都快如电光火石——段提沙用手捂了身前伤口,脸上的神情几乎有些发怔。
而与此同时,那军匕的刀锋已经划开肩膀肌肉,抵在了他的颈部动脉上。
周遭的掸族士兵们见状,立刻剑拔弩张的围了上来——他们是不能容许异国人来杀害段提沙的!
所以顾云章就很客气,语气简直堪称和蔼:“段长官,劳驾,陪我们走一段路吧。”
段提沙在顾云章、以及顾云章部下的挟制下,被迫跟随顾军走了一段不长不短的山路;他的掸族士兵们远远的跟在后方,随时准备为他们的青年领袖和汉人拼命。
段提沙浑身都是鲜血,人也沉默下来,像条大落水狗似的佝偻了腰,捂着伤口被顾军士兵推搡着走。这个时候他看起来就还是一个可怜兮兮的大男孩子,几乎让顾云章有些心软——毕竟,他先前是曾经喜欢过这小子的。
在出了这一片山林之后,顾云章停下脚步,对段提沙说道:“好了,到此为止,你走吧。”
段提沙沉着脸,那表情界于阴郁愤恨、自嘲不屑之间。无言的撩了顾云章一眼,他扭头就走。
他走,顾云章也走;两人面朝着相反的方向,各怀心事的一起快步前进,仿佛是在互相逃亡。
又见穆先生
在新年的一月初,顾军终于离开缅甸,进入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