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穆先生的领地上爆发了内战,他没有时间插手这边的鸦片生意,顾云章趁此机会就放开手脚,派出队伍清乡一般的大肆收买,将军中的白银物资全部出手,竟是一次购入了十吨生鸦片。

  他在寮国的市场并不算很大,决计消化不下这许多鸦片。踌躇满志的巡视了部下军队,顾云章热血沸腾的下了命令——走缅北,横穿掸邦高原,把鸦片倾销给印度人!

  顾云章虽是掉进了钱眼儿里,然而并没因此而发了疯。缅北,尤其是缅泰交界处,正是段提沙的地盘,绝非可以轻易走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他决定绕远先进寮国,然后渡过湄公河进入缅北——可随即他又推翻了自己的主意,因为骡马大队实在是不易过河,与其如此费劲儿,不如向北先进入缅甸地界,避开段提沙的势力范围,不渡河,改翻山。

  陆正霖听说他要出趟三四个月之久的远门儿,当场就表示了反对;在反对无效后,他要求随军同行,结果要求也被驳回了。

  顾云章不愿意带着陆正霖跑马帮,一是怕他辛苦,而是怕路有不测,他再被人打死了。

  顾云章不怕自己死,反正他大风大浪的一路闯过来,早就是该死而不死的命硬之徒,活一天便是赚一天;若真是有了那一刻,两眼一闭腿一蹬,愁也不知了苦也不知了,也算落个解脱;可要是陆正霖出了意外,那他可就不知道往下的日子该怎么活了。

  他苦了这些年,就只有如今这个时候是真的平和愉悦。人的承受力都是有限度的,他想自己要么就这样欢欢喜喜的过下去,要么就这样欢欢喜喜的横死掉;要让他苟延残喘的再回到先前那种生活去,那可实在是受不得了。

  十吨鸦片乃是个惊人的大数量,只怕一出班棉就会被人盯上。顾云章如今那部下能有个四五百人,除了其中有若干名老弱病残者留下之外,其余众人全部整装待发;两百来匹骡马也都上了驮架,架子上严密捆绑了生鸦片包,见头不见尾的排成长长一溜队伍。

  顾云章带着班棉坝子上的亡命之徒们就此踏上了这趟黄金之旅。十吨鸦片意味着天文数字的财富,顾军中洋溢了神秘而紧张的喜气,捍卫果实的勇气让这帮在寮国战无不胜的士兵们握紧武器,随时预备着对来犯者施以痛击。

  这些青年是充满自信的,他们不只拥有勇气——在队伍后方的骡马大车上,还携带着相当数量的重机枪和几门榴弹炮。在如此齐备而强大的武装之下,只要别和段军正面交锋,那就决计不会有任何可以匹敌的对手!

  正是因此,所以顾军在出发之时,留在班棉的废物们也跟着一起欢天喜地起来,满怀期望的等着战友们归来。

  临行前,顾云章坐在灶台上,对陆正霖清清楚楚的做了保证:“三个月,要么是四个月,我肯定就会回来了!”

  陆正霖拗不过他,只得苦着脸叹气:“这时间也太长了,我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顾云章低下头,很认真的想了想:“要么你去清迈住一段日子?那里热闹。”

  陆正霖当即摇头:“那可不行!你在外面风餐露宿吃苦挣钱,我上清迈住洋楼逛大街?我没长心啊?”

  顾云章偷偷的瞟了他一眼:“那你就在这儿等我,一直等到秋天。”

  陆正霖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好,我就在这儿等你,一直等到秋天——唉,就是冬天我也等,不过你最好是夏天就回来。”

  顾云章跳下灶台走进里间,拎起倚在墙角处的卡宾枪挎在了肩膀上:“老陆,我……我走啦。”

  陆正霖想笑,可是心里恋恋不舍的,实在笑不出来,所以最后也就只扯了一下嘴角:“那得抱抱。”

  顾云章垂头站在了陆正霖面前:“其实也就只有三四个月……你等着我吧。”

  陆正霖张开双臂,将他连人带枪的一起搂进了怀里。顾云章单单薄薄的,骨骼都是偏于纤细,身上却是永远不离冰冷生硬的钢枪。

  陆正霖下意识的收紧了手臂,心里忽然就酸楚起来——他极力的控制了情绪,生怕自己会流眼泪,怪不吉利的。

  “走完这趟就不干了。”他低声对顾云章说道:“咱死活都不干了,钱这东西哪有挣够的时候?趁着身体还好,咱俩还是正经过几天好日子去吧!钱花光了我还能赚,亏不着你的吃喝穿戴,你放心吧。早点儿回来,我等着你。”

  顾云章听到这里,就把额头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对着下方微笑起来:“嗯,知道了。”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五月天里,顾军拖着长长的队伍,出发了。

  野苏草

  顾军的队伍宛如一条长蛇,见首不见尾的快速行进在蜿蜒山路上。

  沿途加入的马帮沉默的追随其后,也是一个快马加鞭的状态,希图在雨季到来之前,能够走出这片无边无际的大山谷。

  在遥远的不可知处,一身便装的段提沙攀上一棵老树,然后从蹲在枝杈上的士兵手中接过了炮筒一般的大望远镜。稳稳当当的坐下来,他很闲适的将望远镜举到了眼前。

  视野在倏忽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远方那蝼蚁一般的小小身影骤然放大,成为了一个个有鼻子有眼的活人——他们有的在吸竹烟筒,有的在互相打闹,还有的在整理马背上的驮架,不过更多的人还是垂头行走,仿佛已经失去了思想。

  段提沙宏观的扫视了整条长队,而后将目光射向了最前方——至少有四十名士兵在开路,全部高度警惕的手持着冲锋枪,显然是在随时准备着射击。

  前锋过后,段提沙想自己好像是看到了顾云章。

  是的,那男人生的高挑单薄,肩上挎着卡宾枪,头发剃的奇短,就是顾云章!

  顾云章也正在疾步赶路,那身姿举止颇为矫健,仿佛是精力十足的模样。

  段提沙的心痒酥酥了——哦,将军!

  段提沙等待良久,才终于看到了队尾。

  队尾的大马车上明晃晃的支着重机枪,油布苫了高高低低的物事,想必就是迫击炮一类。

  段提沙把望远镜递还给小兵,又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即灵活的跳下树来,对着一位军官打扮的汉人青年说道:“这个地方不好打,继续跟下去!一有情况,随时给我发急电。”

  军官很严肃的答应了;而段提沙骑上一匹矮脚马,带着几个随从优哉游哉的离开此地,回指挥部去了。

  邵光毅策马赶到队伍前头。翻身下马找到顾云章,他低声说道:“军座,上马歇歇吧。”

  顾云章走的专心致志,头也不抬的答道:“你骑着吧,我不累。”

  邵光毅一听这话,就心酸难过的想要落泪——其实顾云章对他一直不错,那么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能做到这一步,也就算是太难得了。可这又能意味出什么呢?他知道顾云章心里没有自己,从来就没有。

  “我骑了半天马,早歇够了。”

  他伸手去拽顾云章的胳膊,执意让他以马代步。而顾云章见他真心实意的一定要让自己上马,也就不再推辞。

  邵光毅为他牵了马缰,无言的行走在崎岖山路上;许久之后他忽然开了口:“今晚大概就可以翻过这座山了。”

  顾云章点了点头:“能。”

  邵光毅没话找话,只是因为很想听到他的声音:“翻过一座还有一座啊。”

  顾云章果然有来言有去语的应答起来了:“十天之内要是能走出去,就谢天谢地了。”

  邵光毅紧紧挨着马匹,手臂就不断的蹭过了顾云章的小腿:“这两天的路最不好走,听说再出十里,地势就能平一些了?”

  顾云章抽出手枪蹭了蹭鬓角:“不会吧……会吗?”

  邵光毅抬头看了他:“军座,别把枪往头上比划,危险。”

  顾云章心里想着路途,倒是很听话的将手枪插回腰间,而后抬手挠了挠头。

  傍晚时分,顾军在一处山腰上宿营了。因为沿途不断有同路马帮加入,所以他的队伍已经扩大到了七百多人,骡马也又增加了一百多匹。这许多人停留下来埋锅造饭,半座山都喧嚷起来了。

  顾云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热汗涔涔的喘息不已,然而身上并不觉着很疲劳——他心里有劲儿,精神健旺,只要能够成功赚下那笔天文数字的巨款,他愿意吃下任何苦头。想着以后自己和陆正霖的好日子,他低下头自己捶着腿,极力的不让微笑现在脸上。

  邵光毅端着搪瓷缸子走过来,里面是泡了肉汤的白米干饭。将搪瓷缸子送到顾云章手里,他也在旁边席地坐下了。顾云章扫了他一眼,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想:“到时得给小邵多分点儿。他要是有了钱,进城一样过好日子,看谁还敢瞧不起他?!”

  然后他又转了念头:“他没了卵蛋,以后至多就是讨不到老婆罢了,耽误不到别处。况且外人又不会无端去扒他的裤子,他看起来也还是个好人儿嘛!以后送他去曼谷住家吧,他太缠人,可不能把他留到我身边!”

  顾云章走了神,一味的只是往嘴里填饭,直到搪瓷缸子空空如也了,这才反应过来。这期间他已然暗暗的为邵光毅计划好了未来生活——从他的角度来看,真是美好极了!

  他替邵光毅高兴,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对方的头发。邵光毅许久没有承受过如此的亲昵,登时身体一震,一颗心不禁狂跳起来。

  随即他面前出现了那只搪瓷缸子,顾云章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来:“吃饱了。”

  邵光毅很扫兴,恨的白了他一眼。

  入夜之时,前两天派出的侦察兵骑快马赶了上来。

  顾云章很谨慎,一边走一边反复的研究地形,最终才选择了这条道路——他没有办法,其实往东还另有一条坦途,不过那是佤邦联军的地盘,张口就能把自己吃的渣都不剩;而当下这条道路虽然崎岖,不过附近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也就是段提沙的自卫军,其余都是虾米一样的小匪帮。

  至于自卫军,虽说是“附近”,其实也隔着重重大山,就凭顾军这种程度的武装护卫,他们狮子大开口之前,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牙。

  顾军的侦察兵是一队一队轮换着出发,每隔半天便能带回最新消息。自从他们踏入缅北地界起,一共就只打了一仗,剿灭了个五六十人的小匪帮;从那以后身边虽也是暗影不断,然而并没有一支队伍敢贸然下手,只是垂涎三尺的鬼祟跟随。顾云章先也怀疑这是自卫军派出的便装队伍,然而经过一番打探之后,他得知段提沙新近刚带了大队人马出发,跑到相反方向的泰国去了!

  这是没有假的,因为侦察兵当时看的清清楚楚——那兵,那牛车,那大堆货物,的的确确是往东去了。

  只是没能亲见到段提沙本人。

  一夜过后,顾军启程继续上路。如此走过八天,这支队伍终于见到了希望——只要翻过这最后一座大山,那就可以踏上平原了!

  顾军已经连续行军了一个多月,人马都是疲惫不堪。等到出了山地,顾云章打算在附近的镇子上驻留几日,先将鸦片出手一部分。

  最后一座大山名叫帕莫山,并不十分高耸,只是山中陷出一片小小盆地,累得队伍还要上上下下的翻越。顾军登山之际已是下午,傍晚时分正到了谷中。夜间自是不便行走的,所以顾云章就下令原地休息,先混过这一夜,明早再一鼓作气彻底离开这片深山老林。

  六七百人照例开始张罗那一顿晚饭,吵的谷中十分热闹。即将进入平原的喜悦让众人有了闲心说笑;而在填饱肚皮之后,这些人就各自搭帐篷躺了,裹着毯子预备安睡。值夜的卫兵们怀抱步枪四处坐下,倒是依旧警觉,不肯有丝毫松懈。

  暮色降临之际,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此处的段提沙部,终于开始行动了。

  这些掸族军人们无声无息的隐藏在四周山头,当雨季常见的大风隐隐吹拂起来之时,段提沙带着一部分士兵快速移动到了上风向区域。

  他知道风会从哪个方向吹,他早就计算清楚了。

  踩着脚下那无边无际的野苏草捆,他高高大大的站在夜色中;顾军的营火就在他目光可及的远方,是地面上的几颗星星。

  风势渐强了,段提沙将一副风镜牢牢的罩在眼睛上,随即高抬起手臂,向后方部下做出了一个手势:放火!

  经过了整个旱季的保存和雨季潮湿气候的浸润,碧绿的野苏草捆在遇到火苗后立刻就腾起了滚滚黑烟;士兵们在风镜的保护下无所畏惧,一丝不苟的将所有草捆全部点燃。

  黑烟随着势头渐强的夜风流向山谷,片刻之后便在夜色中化于无形。这是一招古老而恶毒的诡计,效果等同于毒气弹,可是弹药生长的漫山遍野,无需任何代价便可采摘回来。

  风势越发急了,再有半个小时,就该来雨了。

  半个小时,差不多也够了。

  守夜的卫兵嗅到了一丝淡淡的焦糊气息,不难闻,也不芬芳。

  他没在乎,抱着步枪继续尽忠职守。如此过了几分钟,他突然不由自主的落起泪来,仿佛眼睛里被人撒了辣椒面一样,刺激疼痛的根本就不能睁开。

  他以为自己是遭了毒虫,连忙惊声去喊同伴,然而同伴那边低头揉眼睛,也是涕泪横流的模样。

  顾军上下一起哭泣起来,清醒的扰起了沉睡的,沉睡的睁开眼睛随即又紧闭上眼睛——却是再也无法继续安睡了。

  顾云章冲出帐篷命人点起火把,话没说完便神情痛苦的捂了眼睛;后方的骡马群中也有了乱套的趋势,马帮中的本地脚夫最先反应过来,闭着眼睛拔脚就逃,直着喉咙高喊:“野苏草!有人烧了野苏草……”

  空气中依旧只有淡淡的焦糊味道,透明的,清淡的,完全不像是有毒。人和骡马都成了闭眼瞎子,骡马躁动长嘶挣脱缰绳,人却是紧捂双眼无处可逃。就在此时天边响起一声炸雷,随即一个火球从一侧山顶腾空而起——那不是真的雷,是段军开炮了!

  直到这时,顾军也依旧不知道对手是谁。士兵们全体成了废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炮声伴随着雷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山壁在红黄光芒中被炸的开了花——这不是攻击,这是恐吓。而在如此恐吓之下,极度绝望的顾云章模糊着视线冲出帐篷直奔后方马车,要凭一人之力重新支起枪炮。他听见雷响了,他知道暴雨将会压下一切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