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成了一只惊喜的山羊,蠕动着爬过去停下来,他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拔不动野菜了,他干脆直接探头凑上了嘴唇。
他吃野菜,吃了个半饱,这算是上天对他的特别眷顾;因为在接下来的三天内,他再未找到任何一种可以一吃的植物,而且还被一只过路的老山猫抓了一把。
他不敢乱吃杂草,因为怕中毒死掉;但在饿到忍无可忍之时,他开始拼着命去尝起了各种草根。
在这天的夜里,他没有力气上树安身了。
饿殍似的趴在一处草丛中。一口气呼出去,他已经失去了将其再吸进来的欲望。在极度的虚弱和寂寞之下,他满怀悲伤的闭了眼睛。
他想回家,想去见老陆,想要再活上二十年三十年。活着多么苦啊,可是他没活够呀!
他想自己是哭了,几天没有喝水,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有气息颤抖着,证明他正在哽咽。夜间的山风凉如深水,他瑟瑟发抖的咬住嘴唇,心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死,精赤条条的来了,拼死拼活的折腾了小半辈子,难道还要精赤条条的走吗?生下来就是挨饿,死的时候仍然是挨饿,活的太冤了。
往日的情景如电影般一幕幕从他眼前闪过,他低贱受辱的岁月,他征伐杀戮的岁月,他威风八面的岁月……从中国到缅甸,连续多年的大战,地狱般的野人山,军队中的内讧与阴谋……他全熬过来了,现在却要孤零零的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高山密林里?
顾云章咬了牙,睁开眼睛奋力向前爬去——老天给他这样的命运,他不服气;老天让他如此寒冷孤独的死去,他不服气!
算命的说他是“不得善始、不得善终”。生命之始的那一段,他说了不算;可是活到如今,他只要是心中还有一口热气,就绝不肯服输终结。
反正已经这样七死八活的过了半辈子,那个话吓不倒他!
一支小小商队从林中路上经过,遇见了即将在路边挺尸的顾云章。
这商队的规模极其的小,一共就只有三个人,赶了一辆大马车,上面装了些不甚值钱而又很有市场的针头线脑,此行正准备去附近村寨中兜售货物。赶马车的车夫眼见路边横了一个人,就跳下去用马鞭子捅了捅他,又用掸语试探着呼唤了两声。
顾云章听见人声,眼睛都睁不开了,拼了命的发出声音表示应答。而那车夫见多识广,看这人不像是发急病,必是由于饥饿才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就回身从车上拿下一个铁皮罐子,想给顾云章喂些稀粥。
顾云章靠在他怀里,昏昏沉沉的喝了一口,又喝了第二口,喝到第三口时,他忽然伸手捧住铁皮罐子咕咚咕咚好一顿吞咽,差点把罐子也一起嚼了!
抹了抹嘴,他用力喘了两口气,而后坐起来望向恩人,发现那是个黑黝黝的掸族汉子,便双手合什一弯腰,表示道谢。
掸族汉子倒是不稀罕他感激自己。拎着铁皮罐子回到车上,他刚赶车要走,不想顾云章一眼瞧清了车上货物,便骤然冲上去拦住马匹,随即陪着笑一弯腰,又打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脚。
车上系着一堆新草鞋,他想讨要一双。
那汉子皱着眉头看了看顾云章的双腿,见他那裤管脏污不堪,早已散碎,踩着破木屐的双脚上血泡连着血泡,几乎有点血肉模糊的意思,让人瞧了就疼。
可他和这人非亲非故,瞧模样还是个汉人,何必要付出一双可以换钱的新草鞋呢?
顾云章好容易抓住了这个机会,见那汉子犹豫,急的当场跪了下来,做出了乞求的姿态。
汉子一看他可怜成了这样子,就不迟疑算计了,回身对着车上一个半大男孩吆喝了一句。男孩子不以为然的答应了,随即就解下一双草鞋扔给了顾云章。那马夫又从褡裢口袋里掏出两个芭蕉叶包着的饭团子,也一并掷了过去。
一甩马鞭子,汉子赶着马车慢悠悠的继续上路了。
顾云章坐在路边,先脱了木屐换上草鞋,然后又把那两个饭团子珍而重之的放在了衣襟上。拿起一个打开了芭蕉叶,他先探头嗅了嗅米香,然后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
现在对他来讲,这不干不净的冷饭团子真比任何宴席都要丰盛美味。他刚喝了一肚子稀粥,故而此刻舍不得多吃,咬完那一口后就将芭蕉叶重新包好。
拎着这两个饭团子站起来,他跺了跺脚捶了捶腿,然后迈步向前走去。
这两个饭团子,顾云章足足吃了三天。
吃饭团子的同时,他继续四处寻觅野菜、扑抓田鼠——他还想去捞鱼吃,结果下河不久后就被叮了一小腿的蚂蝗,以至于他赶忙转身上岸,自此死了这条吃鱼的心。
一个多月后,顾云章渐渐摸出了丛林生活的门道。
他心灵手巧,用细枝条编出一只小筐,用藤条穿过背在肩上,里面装着他沿途所弄到的一切食物——带着泥土的野菜,半枯萎了的草根,不甚嫩脆的芭蕉心,还有因为放置时间太久,已经有些腐烂的兔子老鼠肉。
只要忘记自己是一个人,那在丛林中还是能够坚持下去的。
顾云章如今辛苦的有些木然了。
他只有在看天定方向的时候才会动一动脑子,平时就只是一门心思的觅食和前进。他什么都不想了——一想心里就着急,可是欲速则不达,急也白急。
在这年的十二月份,顾云章已经变成了一个野人。
他瘦骨嶙峋,仿佛一部只会吃和走的机器,偶尔抬头看看太阳星星,以确定自己并没有误入歧途。
这倒也罢了,糟糕的是他又感染了疟疾。幸而他对一切苦难都是处之泰然的,发病时自会老老实实的躺在地上忍熬;及至苦楚过去了,他慢吞吞的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大概在一月份的时候,他在一处山路拐弯处停住脚步,感觉自己好像是快到班棉了。
这个念头不甚笃定,不过足以让他那双干枯的眼睛重新放出亮光来。可惜乐极生悲,他随即就瘫在了地上犯起疟疾,整个人都烧成了一块火炭。
班棉
顾云章瑟瑟发抖的躺在地上,身体寒冷到面色青白,牙齿都在打战。有人似乎是由远及近的走过来了,他也无力睁眼。
一路上他已经遇过了太多这种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少数心善的,会给他一点吃喝;多数无动于衷的,会视而不见的从他身边越过。他现在太虚弱了,只想咬牙熬过这一阵苦楚,无心、也无力去做一名向人讨要的乞丐了。
脚步停在他身前,一句标准的汉话传了过来:“可怜哟,你是不是犯了疟疾?”
顾云章听这是位同胞,就奋力抬起头来望向对方——他的摆子还没有打完,晕头转向的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晓得那是个山民打扮的中年汉子。
嘴唇颤抖了片刻,他刚要硬挤出一句话来讨点儿食物,不想那人忽然高叫了一声:“你——您——军座?!”
顾云章听闻此言,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这大概是遇上留守在班棉的那几个老弱病残了。他刚要伸出一只手去求援,然而那汉子拖着一条瘸腿扭头便跑,一溜烟的就直奔附近一条岔路而去,同时敲钟似的大声喊道:“陆正霖!陆正霖……回来!我看到军座了!”
一声喊破嗓子的惊呼遥遥传了过来,顾云章立时大睁着眼睛欠起身来,觉着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陆正霖背着一个帆布大旅行袋,从半里地外一路狂奔而回。眼望着瘫在地上的这个人形活物,他先是吃惊的张大了嘴,随即就“咕咚”一声跪坐了下来,哭咧咧的伸手去抱了顾云章:“我的娘啊……我的祖宗啊……我的老天爷啊……”
他拨开顾云章脸上那半长的乱发,顾云章没怎么样,他自己却是真真切切的流了满脸眼泪:“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他娘的就要活活急死了……我的祖宗啊……我给你磕一个吧……”说到这里他放下顾云章,当真退后给他磕了一个头。
重新上前把顾云章拦腰抱起来,他迈开大步,一阵风似的就沿着小路往班棉飞跑而去。而那瘸腿汉子捡起帆布旅行袋,也一拐一拐的跟了上。
顾云章有点恍惚,蜷缩着委顿在陆正霖的怀抱里,他怔怔的仰起脸,神情茫然的盯着对方那张泪痕纵横的涨红面孔。
“到班棉了?”他在心里无声的询问自己:“我活着走过来了?”
陆正霖抱着顾云章跑过二里山路,翻越了两座山坡,又横穿过大半个坝子,直奔向了他们那一间半草房。顾云章在剧烈的颠簸中抬起手来,按在了陆正霖的心口上。
心脏正在激烈的跳动着,汗水热气腾腾的透过了单布褂子。顾云章神情木然的感受了片刻,而后将手收回放到嘴边,狠狠的咬了下去!
尖锐的疼痛从指尖扩散开来,鲜血落在了他的嘴唇上。视野模糊的望向气喘吁吁的陆正霖,顾云章闭上眼睛,从眼角挤出了一滴热泪。
“老陆……”他气若游丝的呼唤。
陆正霖跑的像一匹野马,迎着扑面而来的微风大声哽咽着答道:“哎!兄弟,咱马上就到家啦!”
顾云章点了点头:“嗯。”
陆正霖终于冲进了自家门口。倚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他觉着自己满口甜腥,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怀里的顾云章轻飘飘的,臂弯中托着的仿佛就是一捧骨头,脸上肮脏的几乎要看不出眉目来。陆正霖迈步将他送到了里间床上,刚要去给他找点吃喝,可是未等离开却又忍不住俯下身去抱了他,且和他面颊相贴着蹭了蹭。
他是太激动了,一开腔就像是要哭:“我以为你出事儿了呢!你怎么才回来啊?你个小脏鬼儿啊……”
顾云章无言的盯着陆正霖——他觉着自己现在仿佛是躺在了阳光中,从头到脚都是温暖和光明。
他现在心满意足了,死了都不冤了。
陆正霖放开了他,自己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细草纸满脸的擦掉眼泪,又用力的擤了鼻子,而后就闷声闷气的说道:“好了,不扯淡了,咱先吃点稀的垫垫肚子……”他伸手去摸了顾云章的肚皮,随即眼泪又出来了:“娘的都饿成瘪茄子了!”
陆正霖是预备出远门的,所以房内清锅冷灶,一点剩饭都没有。他手忙脚乱的从外抱进干柴生了炉子,因嫌熬米粥太慢,所以干脆煮了一小锅面汤。其间顾云章躺在床上环顾四周,就见房内陈设皆和先前一样,连味道都是相同的——他用鼻子就能嗅出陆正霖来!
他也想哭了,可是没有眼泪。
陆正霖端着一碗面汤走进来,便走便用勺子搅动着,撅着嘴巴使劲的往里吹凉风。
大狗似的蹲在床前,他用勺子舀了面汤去喂顾云章。顾云章喝了几口,食欲大起,挣扎要坐起身自己吃。陆正霖见他不受伺候,只好将他扶起来倚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又为他端好汤碗,只把勺子给了他。顾云章抄起勺子就往嘴里划面汤——如是喝了小半碗后,他索性从陆正霖手中夺过汤碗,仰面朝天的将其尽数灌进了肚子里。
顾云章喝了两碗面汤,还要;陆正霖怕撑坏了他的胃,不给了。
这时候留守的十来个废物士兵听闻顾军长孤身回归,就一起过来瞧他。顾云章躺在床上,直接就告诉这些人道:“半路让段提沙打了埋伏,全死绝了。”
士兵们傻了眼,同时又很迷茫无措。
顾云章不愿见到这些人,嫌他们碍眼,就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从此以后再没有顾军了。你们自己挣口饭吃,过太平日子去吧!”
士兵们听了这话,有点伤感,可也伤感的有限——他们身有残疾,不能打仗,自从来到班棉后便是从事后勤工作,终日做些养猪种菜的粗活儿。顾军没了,他们仍然是继续养猪种菜,生活并没有太大变化。
待士兵们离去之后,陆正霖就又忙碌起来了。
他跑到房后采回许多常见药草,放入锅内咕嘟嘟的煮起药汤;随后回到里间卧室,他开始一边为顾云章脱衣服一边叙起别后情形。
原来由于顾云章这一趟旅途漫漫,所以自从队伍出发后,陆正霖便一直心中惴惴,十分牵挂;可惜军中并无电台,根本无法通信,牵挂也是无用。及至到了夏末时节,顾军毫无音讯,那穆先生的手下丹增倒是过来转了一圈,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只是略略查看了坝子上这几位老农似的残兵,然后便施施然的离去了。
陆正霖终日等待,入秋之后依旧不见顾军回归,便日渐焦虑起来,想要出去找找;可是缅北高原天大地大,他一个孤人儿,简直都不知该去何处寻觅。待到过了十二月,陆正霖急的快要魔怔,不想那丹增又过来了,闲闲的、同时表情严肃的告诉他们道:“听说你们的军队在帕莫山遭了伏击。”
陆正霖一听这话,当场崩溃,立刻就收拾了一个帆布口袋要上路前往帕莫山——虽然他还不大清楚帕莫山的具体位置。
旁人想要阻拦,可惜阻拦无效。翌日——也就是今天,那瘸腿老兵陪他出了坝子,目送他走远后往回一返,却是正好就见到了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顾云章。
端进一铁盆熬好的药水,陆正霖忍着水烫将毛巾浸湿了,小心翼翼的去给他擦身:“兄弟,你说这时间赶的多么巧,可见咱俩活该是要在一起的。”
顾云章“嘶”的吸气:“烫死了!”
陆正霖赶紧把毛巾拿了起来,轻轻的往对方那皮肤上吹风。
顾云章太脏了。
外面炉灶一直燃着火,持续的熬煮药水。陆正霖用毛巾包了手掌,从对方的脖颈处开始一点一点的蹭,直忙了一个多小时,才蹭出了顾云章的本来颜色。
他为顾云章剪去了一头肮脏纠结的乱发,然后翻出剃刀,很细致的把对方剃成了个和尚模样。用热毛巾包住了那圆圆的光头,他希望可以用药水的蒸汽给顾云章消消毒。
顾云章对此倒是没意见,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他惬意的简直睁不开眼睛,可是又舍不得就此入睡。正是自觉幸福之时,他忽然觉出了下身处的异常:“老陆,你干什么?”
陆正霖坐在床边,正在干一项细致活儿:“你可别动啊,这要是让刀刃碰着了,那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