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顾云章简直哭笑不得:“那里的毛也要剃吗?”

  陆正霖是个讲卫生的,生怕顾云章身上会藏有虱子跳蚤:“剃了再长嘛,这有什么可心疼的。兄弟,翻身把屁股撅起来……唉哟哟……”他像烫了舌头似的连连皱眉吸气:“屁股都饿瘦了,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陆正霖把顾云章仔仔细细的清理了一通,末了端进一盆水放到床前,又扶着顾云章坐起来,把他那两只伤痕累累的赤脚往水里插去。

  顾云章穿了太久的草鞋,脚上皮肤被磨出了好几处红肿溃烂,趾甲也斑驳破碎带着血渍。陆正霖蹲在盆旁,一边给他洗脚一边长吁短叹:“我的老天,我看着都疼啊。”

  顾云章叼着根牙刷,满口白沫的含糊安慰他道:“不疼。”

  陆正霖像吞了火炭似的,神情痛苦连连摇头:“不疼个屁,咋可能不疼呢?”

  休养生息

  入夜时分。

  陆正霖将屋内屋外拾掇干净了,又在床上铺了洁净床单。关好房门吹了油灯,他摸黑上了床,展开薄毯将自己和顾云章盖上了。

  侧过身来将人搂进怀里,他就发现对方瘦削单薄到了极致;本来就是个纤细的身架子,这回再没了肉,抱起来简直就成了轻飘飘的一缕魂。

  他摸摸索索的捏了捏顾云章的手臂大腿,隔了薄薄一层皮肉,那骨棒细的不像话,仿佛可以一把掰断。抬手向上抚过那个秃脑袋,他满怀怜爱的把面颊蹭到了顾云章的额头上。

  顾云章身体虚弱,吃晚饭时就念叨着犯困,如今一动不动,呼吸轻缓,想必是已然睡着了。

  陆正霖睡不着。

  木板床硬,他惦记着顾云章现在一身骨头,躺着要硌得疼痛,便把人紧紧贴身抱住了,想用臂弯手掌去垫对方的肩膀胯骨。顾云章也老实,摆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睡起觉来安安静静的,像个小猫儿一样,招人疼。

  陆正霖一点儿也不理解为什么外界要把顾云章描绘成一个活阎王;他眼中的顾云章苍白秀气,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一逗弄就低头,再逗弄不好意思了,开始装听不见——多文气的一个人啊,连个大吵大嚷的时候都没有。

  陆正霖就觉着顾云章招人疼,在理智上他也晓得这家伙不是善类,可是理智归理智,他一见着顾云章就高兴,就心软,软的都要化了。

  至于其它问题——比如顾云章身份特殊,而且是个男人,比如自己这一支将要断子绝孙,老了无人送终……等等等等,那就全顾不得了。

  陆正霖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没什么大本事,生不出什么远见卓识,可是心里不糊涂;对于自己将来的日子,他反复掂量过无数次,如今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以后就死心塌地,再不想别的了。

  陆正霖搂着顾云章浮想联翩,直到午夜时分方入了睡。

  睡着之后他打了两个不甚连贯的小呼噜,结果就把顾云章给吵醒了——在林子里睡了这么久,他已经快要变成野狼狐狸,夜里即便是无人惊动,也要神经过敏的时常猛醒。

  往日醒来之后,他常常冻得瑟瑟发抖,肢体僵硬;如今却是周身一派温暖——这让他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家了。

  他睁开眼睛仰起脸,借着月光望向熟睡中的陆正霖。头脑空白的痴看了许久,他忽然一眨眼睛,长睫毛上就挑出了一滴泪珠。

  “老天爷对我不算坏呀……”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了陆正霖的面孔,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能有眼下这么一刻,我知足了。”

  陆正霖怀抱着顾云章,心里又牵挂着对方身体虚弱,睡的并不踏实。顾云章这么一动,他立刻也跟着醒了,下意识的开口便问:“嗳哟,怎么不睡了?是不是哪儿疼啊?”

  顾云章轻声答道:“不疼。”

  陆正霖惺忪着睡眼又去摸他的肚皮:“那是饿了?我给你热点儿剩饭去啊?”

  顾云章其实并不饥饿,可是面对这个睡的懵里懵懂的陆正霖,他忍不住就想支使对方干点儿什么。

  于是他就答道:“嗯,是饿了。”

  陆正霖一听这话,当即翻身起床,站在床边先用毯子把顾云章裹成蚕茧一般,然后就点起油灯,光着膀子走到外间小屋中生起炉火,将晚上未吃完的肉末粥尽数热了。

  端着一碗粥回到房内,他把顾云章扶起来靠到自己胸前坐了,随即就用勺子舀了稀粥去喂对方。顾云章吃了一口,故意摇头道:“太烫。”

  陆正霖听闻此言,赶忙一边用勺子搅动米粥一边呼呼的吹凉风,末了自己先尝了一口:“哎,这回好了。”

  陆正霖大半夜的打发顾云章吃了一顿饭。洗刷了碗筷吹了油灯,他回到床上刚刚躺好,哪知顾云章又要喝水。陆正霖对此毫无意见,摸着黑就下床倒水去了。

  顾云章这回终于吃饱喝足,躺在床上来了精神;而陆正霖忙碌许久,也早没了困意。两个人抱做一团,陆正霖接着白天二人的话题,询问他被俘之后的生活情形。顾云章自然是不肯实话实说,只讲自己进了自卫军的监狱,坐了许久牢房之后设法逃出,跋涉而归。

  他讲话的时候语气平静,真话假话混在一起,陆正霖丝毫听不出破绽来,只是心疼他受了大苦。两人唧唧哝哝的叙述着别后离情,言语甚是肉麻,亏得再无他人旁听。

  待那情话讲到十分了,陆正霖忍不住把手探入顾云章的裤衩中去,前前后后的抚弄。顾云章先前落在段提沙的手中,被对方那驴家伙干了无数次,这时就有些心虚,紧紧的夹了双腿不让陆正霖的手指乱捅。陆正霖以为他是怕疼,便压低声音做出保证:“我现在哪舍得让你和我干那事儿啊?我就是摸摸。”

  顾云章听闻此言,假作犹豫,其实暗地里自己伸手去试探触碰了股间,感觉经过了这几个月,那一处已然并无异样,这才低下头来,轻轻的答应了一声。

  将一条腿骑在了陆正霖的腰间,他一边任由对方爱抚自己,一边在心中暗暗回忆到家后自己所讲过的谎言,且将那大谎小慌条理清楚的记在脑中,以防日后一时疏忽,再说走了嘴。他正盘算的头头是道,不想忽然听到陆正霖出了声:“兄弟,你硌不硌的慌?”

  这些时日中,顾云章夜里不是瑟缩着蜷在树上,就是半昏的趴在草丛,如今能睡上木床,都要舒服死了,哪里还会觉着硌?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儿,他迟疑的答道:“嗯……有点儿。”

  陆正霖紧抱着他一翻身,仰面朝天的说道:“你先趴在我身上对付半宿吧,明天我找两条毯子铺到床上。”

  顾云章把下巴抵在陆正霖的颈窝处,犹犹豫豫的答道:“哦。”

  翌日清晨,二人醒来。

  那顾云章往日无吃无喝,一样翻山越岭;纵是站立不得了,也会苟延残喘的向前连滚带爬,一棵野菜都能顶上一天半天的;可此刻到家吃了两顿白米细面后,他反倒娇贵起来了,躺在床上是起也起不得,动也动不得。陆正霖一看他那皮包骨头的模样就深觉心痛,也不等他支使,很自觉的就忙成了一只陀螺,滴溜溜的围着顾云章转。

  本来他就疼爱顾云章,如今见对方虚弱不堪,就更像是对待那捧心西子一般,不由自主的就自降地位好几级,恨不能将对方顶到头顶上过日子。

  如此养了几日,这天下午他坐在床上,正将顾云章的一只脚放在腿上,用棉球很小心的蘸了红药水去涂抹那未愈合的创伤处。顾云章这些天表面沉静可怜,其实暗地里作威作福,心中十分得意——本来他就是知足的,如今就更是快乐到了百分之二百。

  至于“死了都不冤了”之类的话,他也不再想起——好岁月才刚刚开始,他非得再活上二三十年不可!

  “老陆……”他轻声开了口:“过几天,咱们就搬去清迈吧。”

  陆正霖小心翼翼的把药水瓶拧严了:“好——我就是怕路太远,你身体吃不消。”

  顾云章没搭这个话茬儿,继续说道:“清迈那个地方挺热闹,到时候咱们可以四处逛逛。”

  陆正霖蹭了一手红药水,这时就一边用草纸擦手一边看着他笑:“行啊,逛吧!天天逛,喜欢什么就买什么。”

  顾云章不和他对视,微笑着把脸扭开:“把钱全花光了,咱俩就得喝西北风了。”

  陆正霖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小腿:“你花吧,我能挣钱——挣不来大钱,小钱总没问题。”

  顾云章闭上眼睛,其实没想笑,可是忍不住就含了笑:“不用你挣大钱。”

  去清迈

  在这年的三月份,陆正霖开始张罗着。

  顾云章的身体大概还是底子好,经过了一两个月的休养,他那脸上渐渐丰润起来,皮肤白里透红的,眼睛也是闪闪发光。眼看着陆正霖房内房外的忙碌,他想要过去插手帮忙,然而陆正霖完全不让,将他连搀带扶的硬给送回了床上,又把桌上的一串黄香蕉也送到了他身边。

  “你上床坐着去!”他一头大汗的看着顾云章笑:“这点活儿还用你?我一个人就行!”

  顾云章坐不住:“我帮帮你……”

  陆正霖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将那香蕉掰下一只塞到了顾云章手中:“不用你帮,吃你的吧,渴了叫我,我给你倒凉茶喝。”

  顾云章盘腿坐在床上,闲闲的吃了两根香蕉。其间陆正霖在房内翻箱倒柜,将两条崭新的军用毛毯和几套换洗衣裳卷在一起,严严密密的打了个大包袱。至于外间的锅碗瓢盆等物,因为价值不大,所以他只从其中捡出几只新瓷碗摞在一起,用细麻绳十字花的捆好放入了一只小箩筐里。 仔细清点了身上所有的零碎泰铢,他给顾云章送去了一杯凉茶,然后就长跑健将一般冲出房屋,穿过小半个班棉坝子,进入了附近的一处村庄内。

  从此地去清迈,路途曲折,须得先自行赶到清莱,然后再乘长途汽车前往清迈。乘汽车倒是容易,只是从班棉到清莱要走上将近两天,中途无处过夜——这就让他感到犯难了。

  他总觉着顾云章身体还弱,是无论如何露宿不得的。幸而经过他一番联络设法,却也解决了这个难题。

  气喘吁吁的敲开了一家房门,一名肤色黝黑的汉子迎出来,先是操着拙劣的汉话招呼了陆正霖,然后就从院内草棚中扛出了一麻袋大米,骡马似的跟着陆正霖往回走来。陆正霖且行且向他恐吓道:“你可别糊弄我,明晚儿要是住不上正经房子,我不怕麻烦,宁可折回来跟你要个说法!”

  那汉子挥汗如雨的连连保证:“不骗人,不骗人,一定能住好房子。否则你来打我的脸!”

  两人进入了老弱残兵们所占的地界,汉子在陆正霖的指示下,将那袋大米放在了一架小马车上,又擦着热汗道了几句辛苦——原来这汉子想给自家弟弟送一口袋大米去,而那弟弟一家正好就住在班棉清莱两点之间的一处村落中;陆正霖偶然间得知了此事,就主动找上门去,表示自己愿意为其运送大米,不过当晚得在那弟弟家住上一夜。

  汉子省了一趟负重跑腿的麻烦,自然愿意,当即满口答应。陆正霖其实不大信得过对方,不过如今无计可施,只好是不信强信了。

  当晚,陆正霖在这一间半草房内做了最后一顿晚饭,将明后两日的干粮也都预备出来了。打发顾云章吃饱了肚子,他把余下的米面拎出去分送给了留下来的几位残疾老兵们。老兵们无家无业的,军队就算他们的家园,长官就是他们的父母。如今听说顾云章要走了,自然也都感到伤感,只是顾云章往日一派漠然冷酷,所以他们直到如今也不敢贸然上前亲近,只在翌日清晨时分,一起出来为顾陆二人送了行。

  顾云章对这些人是全无感情的,可是碍于情面,不得不从陆正霖身上掏出钱来,一人给了十泰铢。老兵们接了钱,一起敬礼道了谢;而顾云章面无表情的点头还礼,心中丝毫感受不到离别之苦。

  陆正霖扶着顾云章坐上马车,然后又对老兵们挥挥手,随即一甩马鞭子,赶着拉车的一匹矮脚马上了路。

  今天是个好天气,陆正霖很惬意的走在马旁,不时的就回头看一眼坐在大米袋子上的顾云章。

  他总是回过头来,惹的顾云章发了话:“看什么?”

  陆正霖笑了:“看你呗!”

  顾云章低下头,对着前方的马尾巴笑道:“别看我,看路!”

  陆正霖偏不看路,偏要对着顾云章傻笑,结果一脚踩到土坑里,摔了个狗吃屎。

  当晚,陆正霖按照地址,果然将大米送去了那汉子的弟弟家;而那弟弟也果然腾出房子让他两人居住了。

  一觉醒来是天明,因为没了大米的累赘,所以陆正霖跟着顾云章一起坐上了马车。两人之间还夹了一位新乘客——一只毛绒绒的小黄狗。

  那弟弟家的大黄狗前些日子下了崽子,满院子跑的都是小狗儿。该弟弟被这些狗崽子烦的要死,故而清晨见陆正霖很有闲心的蹲着逗狗,便十分大方的送了他一只。陆正霖也不客气,一给就收,出门后对顾云章笑道:“带到清迈养着去!家里得有条狗,看大门嘛!”

  顾云章很喜欢听他讲这些过日子的琐事闲话,这时就忍不住笑道:“还要坐长途汽车呢,带这东西多麻烦?!”

  陆正霖伸手捧起那狗崽子放到顾云章腿上:“不麻烦,我把它装进背篓里就是了。兄弟,以后这就是咱们家的门房,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顾云章哪里会起什么正经名字,双手托着那条黄狗崽子,他很觉好笑的说道:“这东西真胖,像个毛球儿。”

  陆正霖灵光突现,当即出主意道:“好,那咱就叫它黄毛球儿吧!”

  顾云章微笑点头,心里就觉着这名字十分耳熟,仿佛很久之前在哪里听过似的;然而略略追忆了一番,却是想不出什么眉目。

  顾云章一手抱着黄毛球儿,一手搭在陆正霖的腿上,身体随着马车摇晃起伏。

  清晨阳光爽爽朗朗的洒了他满头满身,他在一派喜悦中转头望向陆正霖;而陆正霖笑着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又扬起马鞭子甩了个脆响儿:“兄弟,我给你唱个曲儿啊?”

  顾云章含笑望向前方:“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