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自己还能过上今天这种安稳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安生生一天吃两顿饱饭,也不用看人脸色,受人欺负。
他心里满足,纵然辛苦,也是欢喜。况且做饭这活儿也不是很难——马车店里能提供什么好伙食?无非按照本地风味,胡乱做出一大锅咖喱饭拿去出售罢了。
这日到了下午,顾云章又开始忙碌起来。厨房内满盛着阳光和蒸汽,他热得很,索性脱了上衣打赤膊,拿出打仗的力气来搅那一锅咖喱。陆正霖从厨房门口经过——经过之后他忽然连退两步,把脑袋从门口伸进来,开始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顾云章。
此地天热,男人打赤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陆正霖看任何人光膀子都挺正常的,就是瞧着顾云章这模样不对劲儿。
顾云章生的雪白,腰身细而柔韧,虽说是一身伤疤,可厨房里雾气腾腾的,伤疤早已隐没不见,就看他白生生苗条条的站在大铁锅前,和周遭环境实在是不相称。
陆正霖迈步走进来,凑近了去瞧顾云章。顾云章莫名其妙的扫了他一眼,继续搅拌锅中咖喱汤汁。
陆正霖在顾云章面前停住了脚步,依旧是感觉他白的异常,又看他胸前两点粉盈盈的红,兴许是累的气血上涌了,还肿胀挺立了起来。
“你……”他清了清喉咙:“还是穿上点儿吧,这……万一烫着呢?”
顾云章抬手抹了一把汗:“太热了,不穿,烫不着。”
陆正霖觉着自己那话不好出口,犹犹豫豫的绕到顾云章身后,他重新放出目光,发现顾云章这厨子干的太投入了,肥大的长裤没系紧,就松松的挂在胯骨上。腰细,显着屁股特别圆,全靠屁股蛋儿把裤子撑起来了。
陆正霖忽然就很觉烦恼,皱起眉暗叹了一声,他在离去前把厨房门掩上了。
他前脚刚走,小小张后脚拎着一篮子菜进了来。站在灶台旁逆光望向了顾云章,他虽然年纪小,可是也觉着对方这模样与众不同,瞧着让人心里直痒痒。
当晚陆正霖和顾云章上床睡觉。陆正霖眼前还回放着白天厨房中的情景,口中说道:“哎,以后你不用去店里了,我和小张说好啦,让他娘明天过来做饭。”
顾云章笑道:“何必还要雇人?那活儿我能干,也不累。”
陆正霖支支吾吾的,想要撒个慌,可是心里打怵,干脆连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别想唬弄顾云章了,他索性实话实说:“你像个白鱼儿似的,我怕猫把你叼走了!”
顾云章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陆正霖也不知道怎样表达这种心情——反正今天他的感觉,就类似于看到自家媳妇儿当众光了屁股。期期艾艾的措辞许久,后来他简直急了,一翻身压在了顾云章身上:“反正我不让你伺候旁人去!”
顾云章还是不大知晓他的意思,但也懒得深究。抬手抱住陆正霖,他低声笑道:“让我只伺候你一个人?”
陆正霖闭上眼睛垂下头,笑微微的叹息答道:“也不用你伺候我。你就好好的活着,健健康康别生病别惹事儿,那我就谢天谢地了啊!”
顾云章把他从身上推了下去:“我当然会长命百岁,睡觉吧!”
陆正霖在夜色中侧身望了他,微笑良久后忽然说道:“哎,我可稀罕你了。”
顾云章仰面朝天不理他。
陆正霖心满意足的阖目要睡,不想怀中一暖,却是顾云章悄悄的拱了过来。
他抬手搂住对方的后背,哄孩子似的拍了拍,而后低声喃喃道:“好啦,睡吧。”
段珀
一九五七年三月,缅北,掸邦自卫军新村。
一张单人床一般大的木桌摆在房屋正中,段提沙和新参谋长把上身伏上去相对趴下了,额头相抵着研究一张报纸大的地图。
一个月前段军中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叛乱,篡位未遂的参谋长带了五六十人仓皇逃走,而段提沙就提拔起了这位在叛乱中立场坚定的汉人军官,让其成为了自己的新参谋长。
参谋长用指尖抵住地图一点,沿着山脉线路缓缓移动;段提沙一手托腮,一手拿着根铅笔,铅笔尾巴已经被他咬的伤痕累累。
看到参谋长的指尖停顿下来了,他出声问道:“就是这里?”
参谋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这片地区距离新村只有十来公里,四周全是大山,我骑马进去看过了,只要我们能够把握要道,那就可以让它成为只有自卫军的真空!”
段提沙盯着参谋长一歪脑袋,很孩子气的咧嘴笑了:“好地方,冯先生,你真厉害!”
冯参谋长眼中的段提沙,是个任性而勇猛的青年,虽然偏于凶残狠毒,可是相当的善待人才,堪称一位可爱的统帅。
段提沙把铅笔尾巴送到牙关中又咬了一下,然后就低下头细瞧那地图上描出的线路,正看得入神,忽然外面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尖利哭喊,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扭头转向门口,他隔着门板怒喝道:“这是谁在鬼哭狼嚎?毙了他!”
房门开了,一名年纪小小的士兵探头进来怯怯禀告道:“将军,是那边的草屋里……那个……阿加在生孩子。”
话音落下,又一嗓子惨叫响起来了,撕心裂肺,听的人寒毛直竖。
段提沙下了桌子,几乎要发起火来:“不是要下个月才生吗?怎么现在就嚷起来了?真该把火炭塞到她的喉咙里!”
小士兵后退一步,一脸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有人说阿加在村外遇到老虎,受了惊吓,所以就要提前生孩子了……我不知道啊……”
段提沙愤愤然的一挥手:“滚!去把她的狗嘴堵上!我现在忙得很,她真是吵死人了!”
然后他“咣”的一声摔上房门,继续趴上桌子研究那张地图。
段提沙年纪轻,对于孩子并无兴趣,只是满心挂念着自己这番事业。和冯参谋长嘁嘁喳喳的又开了许久二人会议,最后终于达成共识了,这两位才心满意足的下了桌子,而后相视一笑。
冯参谋长老成一些,这时就察言观色的劝道:“将军,去瞧瞧你的女人吧,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不惦念吗?”
段提沙现在有了闲心,故而也就接受劝告,满怀好奇的推门而走,去看阿加生孩子。
阿加年纪还小,人又生的格外单薄,骨盆窄的有如幼女一般。女人产子乃是个一脚踏入鬼门关的事情,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只有直着嗓子哀嚎的份儿。接生婆围着她舞弄许久,不但没能抻出孩子来,反是弄的房内血流成河;后来阿加气息减弱,接生婆也急了,硬把手伸进去,开膛破肚似的把那孩子生掏了出来!
段提沙走过来时,孩子已经见了天日。接生婆用块破布将这小活物擦干净了,用两只手掌托着给段提沙看,口中又语无伦次的说着许多恭喜话儿。段提沙高高大大的站在接生婆面前,居高临下的低头看了对方手中的婴儿,脸上露出惊异神情:“这……是活的吗?”
接生婆连连点头:“活蹦乱跳的一位少爷呢,不信您瞧……”她活动手指,极力要把婴儿的双腿分开,展示中间那一处小鸡鸡。
段提沙做了一个嫌恶的表情:“呃,像个扒了皮的老鼠!”
这话不算冤枉人,那婴儿浑身赤红,五官轻描淡写的仿佛未曾发育完全,皮肤上还长着细软稀疏的长毛,眼睛紧闭着,也不会看人。
接生婆也晓得这婴儿像是养不大的,所以勉勉强强的陪笑道:“下地得早了,所以瞧着不结实,吃两天奶水就好啦!”
段提沙看着那老鼠,一点儿也没觉出亲爱来,只是忍不住做了一个呕吐动作,然后扭头便走,且走且道:“噫!真恶心啊!”
段将军不管事儿,还是冯参谋长过来料理了一番。阿加受了这样大的摧残折磨,可是竟还没有断气,奄奄一息的躺在血泊里不肯死。这样的母亲自然不会有奶,所以老鼠一般的婴孩儿就被送去了奶妈那里喂养。
阿加的骨盆和下身都受了重伤,养也养不好,从此成了个半瘫痪,不能直立行走,只会调动着双腿慢慢爬行。
如此苟延残喘的熬了将近一年,这天她伏在茅草房门口发呆,忽见冯参谋长带着几名卫士威风凛凛的走过来,就像见了救命星一样伸出手去,嘶哑着嗓子叫了两声。
往常没人过来瞧她,她也支使不动任何人,段提沙的绝情让她根本不可能母以子贵——事实上,她自从生产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这骨肉!
冯参谋长本也不想理会她,可是见她脏兮兮的躺在地上,身量和面貌都依旧还是个小孩子模样,就稍稍的动了一点恻隐之心。阿加一直紧盯着对方的面孔,忽然感受到了一点点善意,就把额头连连撞向地面,又极力做口型发出声音:“我……孩……”
她就只能含糊的说出这两个字,说完之后继续咚咚磕头。冯参谋长看不下去了,弯腰说道:“你不要这样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阿加一听这话,当即悲喜交加的抬起头来,又把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合在一起向他乱拜。
冯参谋长去了奶妈家里,当真把那孩子抱到了阿加面前。
因为这孩子是遇着老虎才提前诞下的,所以段提沙就给他起了个乳名叫做老虎;大名则是冯参谋长想出来的,和段提沙一样是中缅合璧,叫做段珀。
“珀”是缅语,“至柔”的意思。这孩子实在是太单薄弱小,喝了一年的好奶也没有强壮起来的趋势,所以只好希望他以后能够以柔克刚了。
冯参谋长怕出意外,不让阿加抱孩子,只蹲下来让她瞧瞧孩子模样。阿加忍着泪水探头一看,就见那孩子生得细胳膊细腿,皮肤苍白到透明;虽然年纪幼小,可也看出他是一张瓜子脸,五官清秀的带了单薄相。
木然的看了阿加一眼,那孩子不感兴趣的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就在面颊上投下了两片阴影。
冯参谋长看看段珀,又看看阿加,有感而发道:“少爷像你,不像将军。”
阿加定定的盯着孩子,半晌之后她心里有数了,闭上眼睛挤下一颗泪水,又缓缓的点了点头。
她是当妈妈的,她看得出这孩子像谁。心满意足的趴回地面,她想自己总算是小小的报了一点仇。
三天之后,阿加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父子情
段提沙一度几乎淡忘了自己的儿子——直到自卫军主力部队离开新村,迁入山中司令部时,他才在冯参谋长的怀抱中看到了将近两岁的段珀。
冯参谋长并不是有看孩子的瘾,段珀的奶妈前两天被毒蛇咬死了,留下这位“将军的少爷”无人接手,他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保姆,只得摇身一变成为了奶爸。
冯参谋长没法儿一边抱孩子一边骑马,无奈之下只好找来一只粗帆布制的军用背包,把段珀放进了背包中携带而走。段珀本就不怕生,冯参谋长又是他的老相识,故而此刻就把脑袋从背包上方伸了出来,东张西望的四处乱看。及至冯参谋长飞身上了马,他也跟着兴奋起来,撅圆嘴巴嗓门极大的发出了一声惊呼:“噢?!”
这是个双肩背包,冯参谋长听到身后的段珀欢喜喊叫,就反手向后拍了拍他:“老虎,你不要乱动乱跳,掉出来可不是闹的。”
段珀瞧着那么单薄,声音却是极其嘹亮;虽然也会说话,可是往日少言寡语,只爱扯着喉咙号叫。冯参谋长同他相处久了,一听声音便能知晓他的情绪心意。而段珀也不胡搅蛮缠,听到冯参谋长的安抚之后,他就自己点点头,非常认真的“呀!”了一声,表示听话。
这时,段提沙忽然就无声无息的走过来了。
“噢?!”他发出了一声类似段珀的惊呼:“这是老虎么?他长得这么大了?!”
冯参谋长回头望向他:“小孩子长得快,少爷现在已经将近两岁了,当然和先前不会一样。”
段提沙对着段珀歪脑袋:“他长的可真好看啊——这是像谁呢?”
冯参谋长转回前方:“像阿加,不像你。”随即他思忖一下,又把话说得带了转圜:“眼睛像你,很黑。”
段提沙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有个儿子,他对着段珀伸出舌头,当众连做了七八个鬼脸,段珀很惊讶的看着他,大概也是觉得眼熟,又不住的侧过身去打冯参谋长,口中零碎的蹦出字来:“叔叔,看!看!”
不等冯参谋长回过头来,段提沙已经走上前来伸出双手:“冯先生,把老虎给我吧!这一路我来带着他!”
段提沙上马之后把那背包向前反背了,以便父子两个可以面对面。
段珀盘腿坐在这帆布口袋里,仰着脑袋好奇打量段提沙——他是很少见到这父亲的,几乎就是感到陌生。而段提沙一手攥着马缰,一手摸了摸段珀的小脑袋,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种很奇异的柔软感觉,好像是一根羽毛拂过了一只唧唧喳喳的小鸡仔儿。
“老虎。”他开了口:“我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