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于是回复道:"谢谢陛下,荣幸之至。"
拉美西斯于是看向阿图,"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连忙一拜,纷纷退出,阿图在离开时还安慰似的拍了拍艾薇的肩膀,低声鼓励她:"你是个锥子,总有天要刺破束缚你的袋子,闪耀出光芒。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你,不是为你,而是为了埃及。"
艾薇抬头看回这位和蔼的建筑师,他已经面带微笑地退了出去。
于是房间里就只剩了他们二人。空气凝滞成巨大的暗影,没过她的头顶。她像一个被无尽海水淹没的人,拼命地盯着地上薄毯的花纹,凭借这古老的纹样,确认着自己不是在做梦,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是现实。
持久的静默终于被法老打断。
拉美西斯拿起身侧的杯子,淡漠的语言里似乎提不起对艾薇的任何兴趣,"说说吧。人都没有了,不用紧张。"
拉美西斯登基三年,胸怀大志,求贤若渴,再加上他对建筑的极大热忱,除了国家要事,他最重视的部分就是建筑院。此番估计阿图对艾薇又是大力推荐,他甚至可以抽出时间来与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谈话。然而他却始终是很无聊的样子,对艾薇的问话,也是心不在焉,手里把玩着空空的泥塑杯子,似乎对那上面金塑花纹的兴趣远大于对艾薇的。
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已经划过千万思绪。而睁眼,膝下的地毯似乎凝近又遥远。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将日常与阿图他们讨论过的很多想法又说了一遍。
他似乎听着,又似乎在想着其他事情。她说完了,他顿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又问:"工匠村里外国人是不是多了点?"
她想到他或许是在问外国人政策的事情。拉美西斯治理下的埃及在对外国人的包容程度在全西亚首屈一指,然而也诟病不少。他一方面大力用了很多各个国家的雇佣兵、大臣等等,但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极不喜欢希伯来人,甚至听说过比较骇人听闻的屠杀。
但是总体来说,艾薇赞同他对外国人的开明政策,虽然不同意他对某些种族的极端政策。她对自己的用词精挑细选,然后小心地讲述了自己的见解。既赞同了拉美西斯的总体策略,又提醒了他关于过于严苛屠杀的后患。她说着,他只是微微闭上眼听着,似乎也不觉得如何。
艾薇说完了,他就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然后淡淡地说:"谁问你这么多了。"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面前的人很陌生,作为一个比他低了不知多少阶的臣子,她抓不住他的想法。
然后他又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不用怕,以后简短点。"
艾薇出了口气,他说了"以后",就说明自己还没办太离谱的事。原本是如此亲密的两个人,现今她却要小心地揣测他的意思,真是可悲。
他指指一旁的酒壶和杯子。艾薇以为他要她倒酒,于是连忙上前几步正要拿起壶往他的酒杯里斟。他却微微摇头,简略地说:"赐你的。总体而言,你答得还不错。"
艾薇于是将那杯子倒满了酒,小心地端着又退回自己原来的地方跪坐好。拉美西斯向她微微举杯,她连忙回应,随即有些紧张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又随意地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也都磕磕巴巴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答完了。他终于问完了,却始终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似乎倦了一般,双眼微闭着,嘴唇抿起,对眼前跪在地面的人再也提不起兴趣,只是靠着椅背不再说话。
她能看到他眼睑下淡淡的青色,和脸侧因消瘦而凹陷的阴影。
她正在想他似乎睡着了,于是打算轻轻地起身,偷偷地退出去。然而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起身离去又仿佛变得格外艰难。她于是保持原来跪坐的样子,仰起脸,看着他。
"喂?"她轻声地试探道。
话语融进周身的空气里,淡淡的呼吸声在偌大的房间逐起逐落。
"睡着了?"
还是没有反应。
她呼了口气,身体放松了下来,她仰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太辛苦了,可其实根本没必要这样。
埃及对努比亚的控制非常牢固,赫梯对埃及的威胁中间隔了个叙利亚。赫梯自己也要提防正在慢慢兴起的亚述。至于利比亚巴比伦都是敲边鼓的,西亚的格局至少在未来数十年不会有任何剧变。
她一边想,一边喝了口酒。
如果说唯一有错,错就在不应大兴土木修建艾薇公主陵墓。
表现得对艾薇公主越在意,艾薇公主之后受到的攻击和威胁就会越多。而朝中支持奈菲尔塔利王后的贵族与卡蜜罗塔的权臣两派则会因为这个天平的倾斜而团结起来格外防备拉美西斯的动向。
可是,艾薇已经死了。
其实,就算她死了。
法老决定埃及的一切,这样过大的权力会使得他每一个细小的动向变得格外重要。法老可以在这次对艾薇公主特殊待遇,就可以在下一次对其他人特殊待遇。如果这件事不落在奈菲尔塔利或卡蜜罗塔头上,就有可能是其他女人或者势力团体。
这里的每一股势力,必然会十分紧张。然而,他们的紧张反而会使得艾薇死后的处境更加尴尬,或许他们会更加猖狂地结党或者在后宫安插更多的眼线。
艾薇喝干手里的酒,不知不觉又自斟了一杯。酒精变得苦涩,呛在喉咙里她不自觉地咳嗽了好几下。
不是为了伤害埃及,只是为了人人自保。在个人面前,无伤大雅的国家利益似乎这样渺小。而法老的作用,不过是牵制这些不同的团体,让他们尽可能地为国家的未来效力。
能信任谁?谁也不能信任……
真可怜。
她一直没有停下喝酒。脑袋里开始晕乎乎的,但是却停不下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起从心中的默想,变为了轻轻的低语。
多么奇妙,她只是从书本里读到过拉美西斯的事情,古代西亚的事情,埃及帝国的事情。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过往,使得这些平凡的铅字变得那样血肉真实,令她割舍不下。
站在王椅旁孤独的年轻君主,伫立在尼罗河畔静静等待自己出现的青年……不管多少人簇拥在他身边,他却一直是一个人。他能依靠的,他曾经依靠过的,只有她的肩膀。他疲惫的时候,会无助地靠在她的身上。于是她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垂下头,用自己纤细的手臂,不遗余力地、紧紧地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