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作者:林奕含



    结婚之后许伊纹搬过来,老钱先生太太住顶楼,一维和伊纹就住下面一层。怡婷她们常常跑上去借书,伊纹姊姊有那么多书。我肚子里有更多喔,伊纹蹲下来跟她们说。老钱太太在客厅看电视,仿佛自言自语道:「肚子是拿来生孩子的,不是拿来装书的。」电视那样响,不知道她怎么听见的。怡婷看着伊纹姊姊的眼睛熄灭了。

    伊纹常常念书给她们,听伊纹读中文,怡婷感到啃鲜生菜的爽脆,一个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也渐渐领会到伊纹姊姊念给她们只是借口,其实多半是念给自己,遂上楼得更勤了。她们用一句话形容她们与伊纹的共谋:「青春作伴好还乡。」她们是美丽、坚强、勇敢的伊纹姊姊的帆布,替她遮掩,也替她张扬,盖住她的欲望,也服贴着让欲望的形状更加明显。一维哥哥下班回家,抖擞了西装外套,笑她们,又来找我老婆当褓母了。外套里的衬衫和衬衫里的人一样,有新浆洗过的味道,那眼睛只是看着你就像要承诺你一座乐园。

    好一阵子她们读杜斯妥也夫斯基。照伊纹姊姊的命令,按年代来读。读到《卡拉马助夫兄弟》,伊纹姊姊说,记得《罪与罚》的拉斯柯尼科夫和《白痴》里的梅诗金公爵吗?和这里的斯麦尔加柯夫一样,他们都有癫痫症,杜斯妥也夫斯基自己也有癫痫症。这是说,杜斯妥也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喔。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吧?刘怡婷长大以后,仍然不明白伊纹姊姊当年怎么愿意告诉还是孩子的她们那么多,怎么会在她们同辈连九把刀或藤井树都还没开始看的时候就教她们杜斯妥也夫斯基。或许是补偿作用?伊纹希望我们在她被折腰、进而折断的地方衔接上去?

    那一天,伊纹姊姊说楼下的李老师。李老师知道她们最近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老师说,村上春树很自大地说过,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背得出卡拉马助夫三兄弟的名字,老师下次看到你们会考你们喔。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怡婷心想,思琪为什么没有跟着念?一维哥哥回来了。伊纹姊姊看着门,就像她可以看见锁钥咬啮的声音。伊纹姊姊对一维哥哥手上纸袋投过去的眼色,不只是宽恕的雨,还有质疑的光,那是说,那是我最喜欢的蛋糕,你妈妈叫我少吃的一种东西。一维哥哥看着伊纹姊姊笑了,一笑,像脸上投进一个石子,满脸的涟漪。他说,这个吗,这是给孩子们的。怡婷和思琪好开心,可是对于食物本能地显得非常淡泊。不能像兽一样。我们刚刚还在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一维哥哥笑得更开了,「小女孩不吃陌生叔叔的食物,那我只好自己吃了。」

    伊纹姊姊拿过袋子,说你不要闹她们了。怡婷看得很清楚,在伊纹姊姊碰到一维哥哥的手的时候,伊纹姊姊一瞬间露出奇异的表情。她一直以为那是新娘子的娇-羞-,跟她们对食物的冷漠同理,食,色,性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维在伊纹心里放养了一只名叫害怕的小兽,小兽在冲撞伊纹五官的栅栏。那是痛楚的蒙太奇。后来,升学,离家,她们听说一维还打到伊纹姊姊流掉孩子。老钱太太最想要的男孩。德米特里、伊万、阿列克谢。

    那一天,他们围在一起吃蛋糕,好像彼此生日还从未这样开心,一维哥哥谈工作,上市她们听成上菜市场,股票几点她们问现在几点,人资她们开始背人之初、性本善……她们喜欢被当成大人,更喜欢当大人一阵子后变回小孩。一维哥哥突然说,思琪其实跟伊纹很像,你看。的确像,眉眼、轮廓、神气都像。在这个话题里,怡婷掉队了,眼前满脸富丽堂皇的仿佛是一家人。怡婷很悲愤,她知道的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孩都来得多,但是她永远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走在路上低眉敛首的心情。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怡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像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怡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_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你为什么哭?怡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嘛,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喔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淀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费兹杰罗,另一个拼图似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费兹杰罗,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计程车顶被照得黄油油地,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仿佛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姊姊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姊姊和一维哥哥。伊纹姊姊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