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瓦片就要撞击在殿前,宋柏林等人面色突变。掌门继任大典被人丢瓦片在门前,这是何等丢人之事。但以他们离门口的距离,就算想接也是不及。
但预期中的破碎声并没有响起。
门前,樊霁景抓着瓦片,微笑着冲花淮秀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两个童年伙伴之间的玩笑。
宋柏林等人舒出口气的同时,不禁对樊霁景的武功暗自心惊。
这样的轻功,恐怕步楼廉在世也未必能及!
夜静如水。
花淮秀忍不住将煮好却已经变冷的茶水倒进桶里。
尽管知道樊霁景刚任掌门,门中定然有很多事要找他,未必会守中午所定下的约,但等待之后发现自己已然被忽略的感受相当恶劣。恶劣到他不再想为下午丢瓦片之事道歉。
啪嗒。
脚踩树枝的声音。
来了?
花淮秀一愣,起身开门,却见一个酷似樊霁景的背影朝外闪过。他心中疑云顿起,想也不想地追了下去。
那人的脚程不快,他追出来之后,始终与那人保持着三四丈的距离。
路越走越偏僻,却十分熟悉。
花淮秀记起这分明是去扁峰闭关室的路。
果然,没多久扁峰闭关室便赫然在目。
那人在门口顿了顿,然后推门而入。
花淮秀不敢靠得太近,又怕太远听不清,只好蹑手蹑脚地挨过去。
刚走进,就听里面有人恭恭敬敬道:“扁师叔。”
花淮秀心头猛震。
竟真的是樊霁景!
室内。
扁峰别有深意地望了眼窗外,淡淡道:“听说你继任为掌门。”
樊霁景道:“是。”
“看来你的心愿都已经达成了。”扁峰的话里似有无尽感叹。
“我还没有将九华派发扬光大。”
扁峰沉默良久,缓缓道:“九华派真的要发扬光大吗?”
樊霁景愣住。
真相未明(六)
“又或者,你真的想把九华派发扬光大吗?”扁峰道。
樊霁景道:“将本门发扬光大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却未必是人人喜欢的事。人人喜欢的事,又未必是你喜欢的事。”
扁峰的话虽然绕口,但樊霁景却听懂了。
他道:“师叔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因为你绝对不想变成第二个步楼廉。”扁峰话中对已故掌门显然并无太多敬意。
樊霁景沉默。
“我与他从小一起在九华山长大,曾经的他斗志昂扬,聪明开朗,绝非你见到的模样。”扁峰轻叹了口气道,“他之所以会有今天,不过是因为选错了路。”
樊霁景浑身一震,眼中厉光一闪而过,仿佛千万根针从瞳孔中飞射处理,“他杀我父母在先,加害我在后。若非师叔你在暗中相护,我早已身首异处。这种丧心病狂的人根本就是人间败类,又岂是单单一句选错路可以辩解的!”他声音低哑,字字铿锵有力,恨意如滔滔江水般翻涌,连身在门外的花淮秀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花淮秀更震惊的却是他的话。传言樊霁景的父母是不慎跌下山谷惨死,想不到这里头竟然还有这等隐情!
扁峰道:“我已经告诉你前因后果,你应当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一个情字。”
“情?”樊霁景冷笑道,“他若真喜欢我父亲,当初就该与他双双离开九华山,双宿双栖。可他唯恐名声不保,又贪婪权势,最终选择负我父亲,继承掌门之位。之后我父母两情相悦,本是神仙眷侣,他却偏偏又来破坏,害得我父母惨死,我沦为孤儿。如此还不够!他更将一切仇恨归咎于我!若不是师叔你与他约定从此闭关不出,不问九华之事,他根本不会放过我。”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起伏不止。
这些话在他心里整整埋藏了十几年,而如今,他终于能够说出口。
这十几年的忍辱偷生,装傻充愣也终于有了回报。
步楼廉死了。
他当上了九华派掌门。
他的人生应当没有遗憾,但为何他却一点都不开心?
樊霁景转过头,望向窗户。
尽管隔着窗纸,他也能感觉到窗外那个人因震惊而加速的心跳声。
这些都是他最阴暗,最难以启齿的话,他从未想过要暴露在那个人面前。他想让那个人看的,是他的憨厚正直善良宽容。
可惜,事与愿违。
花淮秀执着的出乎他意料,所以他不得不亲自解开这个谜团。
——用这种方式。至少他不用面对那张脸,不用看到那个人失望和鄙视的表情。
“你已经亲手报了仇。”扁峰劝慰道。
“这或许是天意。”樊霁景道,“当年他为了讨好父亲,而将仙莲剑法私下传授给了他。如今,我就用这套父亲传授给我的剑法杀了他。果真是因果循环,屡报不爽。”
扁峰没有正面接话,“你的确是练武奇才。”
樊英死的时候,樊霁景才六岁,学仙莲剑法不过几个月。但就是这几个月,却让他记住了所有的剑法,并在十三岁那年学成。
撇去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论武功论心机论智慧,樊霁景都是继承九华派的最佳人选。因为宋柏林、吴常博和关醒等人的条件都在伯仲之间,谁都难以服众。
扁峰道:“你下一步想做什么?”
樊霁景回头看着他,虔诚道:“接你出关。”
扁峰听到“出关”两个字有些茫然。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能够听到这两个字从九华派掌门的口中说出来。他闭关之时,正当壮年,心中自有一番理想与抱负,若非为赎樊英夫妇被害时因一时犹豫而袖手旁观之罪,若非为了保住樊家最后一滴血脉,他是绝不肯屈居于此的。多少个夜,他曾在睡梦中都惦记着离开这座屋子,甚至离开九华山,从此逍遥快活,再不理九华派的纷纷扰扰。
可他终究不能。
“师叔?”樊霁景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扁峰回神,摆手道:“罢了,当离开时,我自会离开。”其实桎梏他的,从来都是与步楼廉许下的承诺。如今步楼廉已死,枷锁已去,离不离开反倒不重要了。
樊霁景道:“既然如此,我便在九华派等师叔回来。”
扁峰点点头,别有深意道:“我的事你不必挂心,多挂心自己的事,想想究竟要选哪条路才是正理。”
樊霁景默默应下。
门咿呀一声打开。
樊霁景倒退着出来,将门关上。
屋里的烛光从窗子里透出来,照在花淮秀的身上,将他半边脸上的神情映得清清楚楚。
心痛、震惊、失望……复杂到樊霁景难以分辨。
他的心陡然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走。”说着,他撇开脸,望着着前方小小的九华派房舍,踩着那条用凹凸的石板铺出来的小径,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花淮秀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
鞋底擦着地面,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就像一把锉子,不停地在两人的心头来回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