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翻译官

作者:缪娟

    乔菲

    妈妈忽然能说话了,捋着我的头发说:“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来:“辛苦什么?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开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坚持体育锻炼的缘故。”我站起来,“我现在会滑滑板。”

    想什么来什么。我的脚下就有一个滑板了,我踩上去,给我妈妈秀一秀,忽然身边一阵小风,祖祖费兰迪从我身边滑过去,样子不知道有多潇洒漂亮,他的身后,是跑得飞快的小狗。

    我说:“祖祖,你慢点啊,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头,自己在树荫下玩地尽兴,离我越来越远,我就着急了,急着要去追他,动作变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终于喊出来。

    这样疼痛着挣脱梦境,我睁开眼,四处一片雪白,一张洋人的脸,面孔和善,轻轻问我:“小姐,你叫什么?”

    原来上帝是法国人,好在我学了这门语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圣心医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处外伤,不过不要紧,都是轻伤。”

    “我想出去走走。”

    “还需要些时日。”

    “谢谢。我是中国留学生,乔菲,目前在保罗瓦莱里大学注册。”

    “很好。这正是我们掌握的情况。”医生向我微微笑,“您身体的素质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过感觉清楚,我大约浑身都打着绷带,我想把现在的样子照下来,以后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发生了什么事?医生。”

    一直跟我说话的这位,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里昂车站发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负伤。”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我想问问您,有一位宪兵,他当时在我身边,他现在哪里?”

    “是祖祖费兰迪先生?”

    “是。”

    “费兰迪先生在爆炸当时,为了保护您和现场的乘客安全,扑向歹徒。我们尽了力,不过很遗憾。”

    我点点头。

    心里此时是一片安静。

    有些从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释清楚了。

    原来人过世之后,真的是有灵魂的,我刚刚梦见祖祖,他是来向我道别啊。

    他那么腼腆,还是那么不爱说话,我叫他,也不答应一声,这样就走了。

    他还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气,只给我一个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这么纯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还没来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气了,否则你一定会带我去。

    医生说:“小姐,请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的叫住这个陌生的医生,“您知不知道?宪兵费兰迪先生,只有18岁,他申请了要去科特迪瓦维和。”

    “小姐,他在这里,为了巴黎一样尽了职。”医生说。

    不知道是身上还是心里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时清醒了,也想数绵羊,继续睡觉,我一直觉得,祖祖,他的心地那么好,他不会一起机会也不给我,他会再来看看我的。

    清醒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身上的纱布越来越少了,医生来看我,告诉我,恢复得很快。还有些人来看我,中国面孔,告诉我,是大使馆教育处的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来表示慰问,告诉我,“留学生也牵动着祖国和政府的心”。他们问我治疗和生活的情况,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说:“这件事情,请不要让我的爸爸妈妈知道。”

    过了些时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还扎着绷带,医生说,那里受伤非常严重,要好好的修养,否则活动都会有障碍。我自己常常在花园里散步,时间过的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时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阳光,我有时候在花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想念着祖祖。

    有人来看我,是欧德。

    大学里已经放假了,我的论文被特准延期上交,欧德来到巴黎,已经帮我把学校的结业手续都办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华人学联的办事处。

    做得这样周到,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她,欠她们姐弟的,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不还得起。

    欧德给我一支烟,又自己点了一支烟,我们坐在花园里。

    “祖祖刚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永远都不要再见你。”她吐了个烟圈,“我那么好的弟弟。

    可是,后来我想,要是他在,祖祖会为你这么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兰西国旗下葬的,他的战友扶灵,他葬在巴黎的国家英雄公墓,你可愿意去看看他?”欧德说,继续抽烟。

    “我可以吗?欧德。”我问。

    她看看我,很久,然后伸手拥抱我:“你要知道,菲,这不是你的错,上帝带走他,一定有别的差事交给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个角落找到他。墓碑扑实无华,墓志铭他的部队,寥寥的几个字,也很简单:祖祖费兰迪,年轻的宪兵,蓝盔部队准下士,为了巴黎,留在这里。

    墓的旁边有些花,不知道谁来看过他,我把给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脸此时离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发出寒气,我亲亲刻在那上面的他的名字,我说:“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说着就把身体贴在他的墓冢上,真凉啊,祖祖,这次让我给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边,有人走过,我抬起头,居然是来巴黎的那天在火车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你怎么了?”她问。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么了?”

    “……”

    “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他们在那边过得更高兴,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边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会舒服。”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那边挺好的。不像你想的这样。”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啊。”

    “那你带我去吧。”

    她很轻蔑的看看我:“哼。

    我告诉你,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吗?对他们来说,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老婆婆仍是艳丽的古怪,疯疯癫癫。

    可我把她最后的话听在耳朵里,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我愿意相信。

    医生为了安全起见,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为我把手上的绷带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见的自己的手掌,上面是一条愈合了的红色的伤疤,嵌在我本来就杂乱的手纹上。

    手中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笑了,好心肠的祖祖他并没有离开我,他这样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

    我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车呼啸而至,担架上运来的患者血肉模糊,医生交接的时候说,是车祸。

    我停下脚步,听见病人在,用汉语说:“快救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