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阳
晚上七点多,外面下小雨,烧烤店里灯光暖暖。篦子上的牛眼肉和口蘑被烤得嗞嗞响,一小滴油花落在火炭上,激起小小的火星。食物香气四溢,入口鲜甜。这是乔菲家旁边的一间小餐馆。
菲去跟她小学同学聚会了,她妈妈在家里给我们缝被子,我跟乔爸爸吃饭。还有三天我们就要去民政局登记了,乔爸爸喜气洋洋。我从非洲回来,被特批放假,不用工作,一身轻松,就配着大肉,跟这个准岳父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酒,喝着喝着就好像有点喝多了。
一粒花生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
乔爸爸用手语说:掉地上的东西不要吃,不卫生。
我用手语回答说:得捡起来,要不然浪费。
乔爸爸:还是不要了,再说你看你,喝得手都抖了,也捡不起来。
我:您怎么岁数大就瞧不起我呀?
是不是笑话我喝多了?
你比我能喝吗?
我告诉你,我不仅能捡起来,我还可以不用手,就用筷子把那个花生夹起来。
我说罢就拿了筷子弯腰夹凳子脚的那粒花生,一下,两下,三下……若干下,不是偏了就是偏了,我还真就生气了,钻到桌子下面去夹花生,乔爸爸在上面哈哈地笑,我在桌子下面折腾得汗都出来了,到底用筷子把那粒花生推到了墙边,借着墙把它夹起来,哆哆嗦嗦地送到眼睛前面仔细看,得意扬扬。
“花生啊花生,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玻璃球呀?!我程家阳连乔菲都能收拾得了,我还搞不定你?”
说完把在地上滚了一圈的花生送入口中,吃了个香甜。
我要直起身子来,头却在下面撞了桌子角一下,疼得够呛。好不容易坐回去了,发现乔爸爸不坐在那里了,他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夹着些小菜放入口中。此人三十岁左右模样,光头,浓眉毛,瞪着圆眼睛像牛一样,满脸横肉,明显是有点生气的样子,肩膀很宽,身量不小。
我琢磨着我弄不好真是喝多了,夹花生夹到别人桌子下面了自己还不知道,便说打扰了,正准备起身找准岳父回自己桌子上去,那人开口低声说:“坐那儿别动。”
东北乡邻,气壮如牛,说话还真不客气。
“为什么?”我不禁好奇。
“要去哪儿呀?这就是你的桌子。”
我纳闷,看了看桌上叫的菜,玻璃杯里半杯啤酒,里面还浸着一枚红枣,正是准岳父刚才给我放进去的——这确实就是我的桌子,我刚才并没走远。那就奇怪了,眼前这位是谁呀?凭什么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这里了?刚跟我推杯换盏的乔爸爸去哪里了?
我这人最讨厌不讲礼貌的家伙,霎时就有点不耐烦:“您是哪位呀?请把酒给我放下,那是我爸的。鸡胗别动,这是我桌上的菜。我跟您很熟吗?”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大舌头。
光头闻言竟真的放下了酒杯,朝我笑笑:“哼,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知道你是谁,”然后他拿筷子尖指着我,“你不是从北京来的吗?你不是家里官挺大、挺有钱的吗?你不是会说外国话吗?你不是……要跟老乔家那个小姑娘菲菲结婚了吗?”
“以上哪件事儿惹到您了?”
“都没惹我,但是对你不利!”
霎时把我给逗乐了:“哎哟,瞧您说得我真有点害怕了,不过尊下是哪路神仙呀?”
光头道:“还算你有些眼力,我还真就是个神仙。”
他说完不紧不慢地把一只空盘子放在发亮的头上,那两只溜圆的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你是要表演杂技吗?”我纳闷。
“这桌上缺凉菜。”
“你能变出来吗?”
“你给我数二十个数。”光头慢悠悠地跟我说。
“没——空——”
“给我数!”光头气壮如牛,忽然发作,一把压住我肩膀,让我不能动弹,同时那圆滚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褐色发绿的眼球四周都是眼白,掺杂着红血丝,像岛国恐怖漫画里的图片,仿佛用眼神在下一个诅咒——要出大事儿了!我就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渐渐发觉自己连呼吸都有点不太舒服了,竟然下意识地按他说的做,开始一个一个地数数——
“1,2,3……13,14,15……”
我一直数到“15”,四周都很平静,烧烤店里的人该吃吃,该喝喝,光头也没有叫服务员给我们上凉菜。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披头散发、脸孔发黄的女人猛地从外面推门进来,显然她在外面已经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了,因此目标明确,情绪激动,枯瘦的手指指着跟我相邻的桌子上正吃饭的一对男女,同时一声尖叫:“狗男女!贱小三!让我逮着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女的几步扑上来就要撕那两人,那两人原本已经傻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男的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仍是挡在相好的前面,那小三张皇失措地就要撤,同时喊破了嗓子:“哎呀,王姐呀,你看错了……我跟姐夫没咋地……误会了误会了!”
小三想要绕开往外跑,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烧烤店老板放在风水正位上的鱼缸,老板娘眼疾手快,一步蹿过来,一把抱住鱼缸,心惊肉跳,说话直抖:“我的天啊,差点把我鱼缸打破喽!你你你们几个,要捉奸打架去外面!”
不过这种场面之下,谁有心听她说话?正妻红了眼睛,一口咬得阻挡她的男人松了手,蹿上来就要打小三,本来已经倒在地上的小三往后躲,撞上了后面的老板娘,老板娘之前就没站稳,手里还抱着鱼缸,被小三撞得失去了重心,鱼缸呈抛物线飞出,“啪”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鱼缸粉碎的那一瞬间,这混乱的场面像是电影定了格,所有人都安静了几秒,在自己的位置上略略站住。
难得看到这样的热闹,我也惊呆了,对面睁着四白眼的光头低低地提醒我:“你数到多少了?”
我这才想起来,机械地往下继续:“16,17,18,19……”
老板模样的人从后厨出来,一手拎着菜刀,一手拿着黄瓜:“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谁又过来捣乱来了?”
他正义凛然,气势雄浑,一出场明明就是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却一脚踩在水上,然后也摔了。
当我恰恰数到“20”的时候,老板手里的那根黄瓜落在了光头顶着的盘子里。
我愣住了。
光头笑了笑,拿着黄瓜咬了一口:“这不凉菜上来了?你吃吗?”
“巧合。”我说。
光头拿起我的啤酒杯子,一条金鱼从上面落在杯子里。
光头说:“这条鱼从鱼缸里面飞出来,落到灯架上面,如今落在啤酒杯子里,我看见了,用你的酒杯接住,这才是巧合。而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黄瓜,“这叫神机妙算,懂吗?”
旁边的女人还在跟她丈夫和小三撕打,老板被老板娘扶起来,两口子要赶那三个人出去,别的食客一边烧烤喝酒一边看热闹,我只看着眼前这个光头,他似乎真有点邪性。
“你想干什么?”我低低地说。
“不干什么。救你。”
“你是……看出我得了什么病了吗?”我问。
“&é*%((§è!!!。”
这老小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一看他口形就怒了:“你才有性病呢!”
“你不是当翻译的吗?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瘸了?我说你有心病!”
“……我什么心病啊,我没有心病!”
“……你呀,不该娶乔菲!她会害了你的!”
“胡说八道。”
“咱们这么着吧,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照我说的去找个东西。那东西你要是能找着,以后就听我的,那你还有救!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都像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神棍,我才不想被他摆弄呢,可是他刚才确实在我面前表演了一个没有破绽的戏法,这人还会有什么把戏呢?我从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再加上不用上班,不用当翻译,闲着也是闲着,竟鬼使神差地想要试试:“你说来听听……”
光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跟乔菲现在是不是住他们家北屋……你瞧,连这个我都知道……她那床下面是不是有抽屉,两个格的,一边放衣服,另一边放棉被?”
我不作声,他果然说的全中。
“靠墙的那边,你趁她不在的时候打开,里面应该装的都是她的冬衣。你往里面使劲找,有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羽绒服里面有个铁盒子,你把那个铁盒子打开看看……看看里面有什么……我说的这些你都记得住吧?”
我抬头看着他:“我这人就是记性好,你说的我肯定记住了,你这张脸我也记住了。要是让我逮着你有什么坏心眼,我……我饶不了……”我说到后来,嘴巴和舌头越来越不好使了,脑袋也更加迷糊了,那个“你”字还没出口,就看见光头向我伸了一根手指头过来,我还当他要干什么,他只是轻轻地在我脑门上推了一下,我就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