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陈蟒率领着两万多闽军官兵也来到了舟山。历史实在很令人无奈,无论是郑瓒绪还是陈蟒,他们都是郑成功厦门大捷中的英雄,郑瓒绪跟着父亲郑泰在海上奋力截杀试图撤退的达素,而陈蟒更是以一抵十,使得北线转危为安。但在邓名的前世,这些人统统投奔了清廷,成为了清军的海上屏障,打破了郑家对台湾海峡的控制。陈蟒更是在三藩之乱后作为水师总兵跟随施琅出征,成为摧毁台湾岛上最后一股汉人抵抗力量的侩子手。
数万闽军回忆着最近两个月的惊险,充满了对前东家的仇恨,惊魂稍定后,新到达舟山的明军也和郑袭、郑瓒绪他们一起大骂起来。现在或许金、厦视他们为叛徒,但同样这些人胸中也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不过因为有甘辉等人在场,所以全部的罪责自然都被推到了郑经的心腹身上,变成了传统的反奸臣、不反昏君的论调。到达舟山的闽军人心惶惶,思维极度混乱,有坚决不肯和郑经动武的甘辉等人,也有恨得咬牙切齿的郑瓒绪,绝大部分人则是没有主意,自己忠诚链的上端将领怎么说就跟着怎么办。
对这几万闽军的统帅们来说,他们也迫切需要一个新的忠诚链源头,以便让他们有所依靠。甘辉、余新、万礼的兵马不多,直接依附于张煌言就好,可现在前后逃亡来的闽军已经高达四万人,大小船只八百余艘,比张煌言和马逢知的兵力都要强大,派系也十分复杂。幸好现在他们还没有谁试图再发动一场统一战争,或者说这个念头还没有成熟,只能乱哄哄地争论,等张煌言回来再说。
此时在厦门,二十一岁的延平郡王世子和代理招讨大将军郑经,正站在厦门他父亲的王府内。哀书已经发去缅甸,只要朝廷回信,郑经就会正式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和官职。四川的邓名,虽然年轻得令人嫉妒,但也是在二十三岁时才得到国公的爵位的。现在大明的爵位已经贬值得很厉害了,但王公的名义还是有其价值的,比如蜀王的世子刘震,就迟迟没有得到朝廷允许袭爵的批复,直到现在还挂着蜀世子的名义,看起来朝廷再拖下去就会把这件事忘了。
但朝廷几乎不可能会拒绝郑经的要求,因此郑经势必会在比保国公还要年轻的时候就登上王位,毕竟他已经手握大片的领土,还有数十万军民。如果再早上两个月的话,延平郡王世子手中的兵力更为雄厚,那时他几乎完好无损地继承了他父亲的全部军队。
卫士们远远地站在门口,没有人回头向内望上一眼,整整一上午,延平郡王世子都没有出来,甚至没有坐下办公,而是常常起身在桌边走动,不时还发出一声长叹。今天延平郡王世子没有召任何心腹或部将来议事,接下来的大计已经没有什么可改变的了,厦门岛上还服从延平郡王世子的军队和官吏都忙着去做撤离的准备了。
以郑经现在的身份,和大小诸事均可一言而决的权利,他完全可以迈开大步,把靴子在地板上踏出令臣属震慑的响动来。但郑经却没有这么做,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王府门前,站在两侧卫士的中间,默默地眺望着厦门上空的蓝天白云。
经过郑成功十余年的经营,这里不但有众多的仓库,由堡垒、哨所和围墙组成的坚固防御体系,还有得到妥善维护的港口,以及不断修缮的道路。这里也有东亚最大的造船厂,郑成功从南洋购买来的上好木料,会在这里被迅速地加工成战舰或是商船。
整个厦门本岛,也被众多的海上哨所围绕保护,即使是被清军控制的大陆沿岸,明军也布置有隐蔽的暗哨,在沿海地区的衙门中隐藏着明军众多的细作——这一切都是明军敢于在这么靠近大陆的地方驻扎的底气。
但现在这一切势必要全部放弃了,郑经的目光从天际收了回来,垂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两年前,十九岁的郑经被父亲首次委以重任,执掌金厦的十几万军民,照看储存在仓库里的堆积如山的金银、粮食、火药和其他物资,保护重要的工厂和周围的港口哨所。为了完成这个工作,郑经需要每天读取几十份从大陆送回来的情报,这里面有不少会互相矛盾,有些甚至可能是敌人在故布疑阵,需要仔细分析以去伪存真,从而推测出黄梧和施琅他们对金厦的攻击意图——如果真有的话。
郑成功临走前对他的继承人交代,这一切都是不容易的,别人缙绅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多半还纵情声色,飞鹰走狗。不过郑经肯定不行,因为他是延平郡王的世子,他有一个很严厉也对他满怀希望的父亲,要求他立刻承担起对家族和国家的责任来。
郑经认为自己犯了一个少年人很容易犯下的错误,不过他没有做个负心汉,如果生个儿子,郑经打算将他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培养,就像父亲郑成功悉心培养自己一样。不过郑经的父亲对此显然有不同看法,或许这个错误在其他缙绅的家庭可以被容忍,可以遮盖和遗忘,但郑家不是其他的什么缙绅,父亲丝毫没有容忍这个错误的意思,他要郑经一死谢罪。
郑经不愿意死,他还不到二十,头胎儿子也刚出世,郑经拒绝了父亲的要求……没过多久,父亲去世了,有人假传他父亲的遗命,想利用他们父子不和夺取他的财产,于是郑经起兵了……周围危机四伏,好像有很多人在暗地里议论郑经的不检点,还质疑他继承权的合法性,因此郑经需要立威,需要把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对他权威不毕恭毕敬的人都消灭——为了维持闽军的统一,郑经深信这是必须要做的事,而且他乐观地认为这不会很难。
怀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念头下手之后,郑经才发现他的敌人居然多得出乎意料,郑瓒绪、郑袭、还有陈蟒他们居然能够蛊惑起那么多人来。叛徒和三心二意的人一波波地冒出来,每天都有人来举报又有新的人尝试叛乱,在最紧张的那几天,郑经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不停地起来接见那些来王府求见的举报者,然后派出一队队忠于自己的军队去镇压、去平乱。
但乱党却越来越多,港口外的船只每天都在减少,即使陈蟒等人逃走后,成建制的叛乱固然是不见了,但三三三两两的逃亡确实愈演愈烈。郑经越是努力地想把蛊惑军心的害群之马都抓出来处死,这些人就分布得越广。即使郑经下令把船只都看管起来也没有用,每天晚上都有明军士兵抱着木板逃离厦门,水性好的干脆直接游泳去同安。
四万余人乘船逃走了,还有两、三万人渡海投奔满清去了,周围的岛屿岗哨更是大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连人带船消失不见。现在金门已经是空空如也,就算没有赶上和郑瓒绪一起跑,那些郑泰的旧部也绝不肯留下来等着被清算。
现在厦门周围只剩下几万人,其中军人只剩下五千,这点兵力别说保卫金、厦,就是支撑全部的侦查、预警体系都快做不到了;而且支撑预警体系做什么?为了让派出去的人能更轻松地驾船逃离厦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