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作者:灰熊猫

    来到这个时代以后,除了在社会体系完全瓦解的四川,邓名都能感觉到缙绅的力量。这些人掌握着民间的舆论和法律,在四川以外的地方邓名想收集粮草、进行宣传、购买物资几乎都离不开这个阶层,缙绅的意见甚至能影响地方官的决策。

    不过在明清战争中,缙绅阶层几乎没有发挥任何有助于明军的作用,或者说支持明廷的缙绅力量被支持清廷的缙绅力量所抵消了。曾经有一度,邓名因为意识到缙绅阶层掌握的资源而非常重视他们,但现在邓名也理解了清廷对他们的轻视,因为在邓名看来,这实在是一个太松散的阶层,其中每个个体都在为自己的利益而奔走,还远远没有形成阶层意识,或者说已经在强大的君权前被抹杀。

    只要邓名不公开与整个缙绅阶层为敌,不洗劫他们,无论是在长江沿岸还是在山东,他就不用担心这个阶层的人会彻底投向清廷,就像清廷不用担心这个阶层会誓死保卫明朝一样。邓名曾经觉得缙绅阶层拥有大量的人身依附的农民,拥有地方上部分的司法权,应该类似欧洲的贵族阶层,但现在却发现两者完全不一样。缙绅没有天然的政治权利,现在邓名觉得科举就类似一种制衡手段,让缙绅阶层去献媚皇权来争抢君王抛出来的那块肉骨头,从而把这个强大的阶层变成一盘散沙。

    以考试取士的发明人曾说过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言语,科举制度的完善就是在强干弱枝手段最为纯熟的宋代完成的。邓名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继续抛出这个诱饵,就不愁缙绅阶层中的合作者,不用担心他们效忠清廷或是一定要复辟前明——统治者只肯给那么可怜巴巴的一点权利,还指望缙绅阶层普遍具有爱国情操和殉国的决心么?他们对皇帝的忠诚,恐怕还比不上两汉时期的门生故吏对恩主的感情。

    虽然放任义军大掠山东会有损山东缙绅对邓名的观感,给他将来光复山东带来一些困难,但邓名在权衡缙绅的恶感和大侠的效忠时,却把前者视为两害中较轻的一种:明明缙绅阶层的实力要比大侠们强百倍以上,现在围在邓名身边的这批更是一片散沙,但在邓名的心目中,夏捷等缙绅的价值居然还不如山贼大!

    “缙绅只在乎他的一点家产,在乎他的后代有没有机会考上科举,把家族的安全延续下去,至于是谁的科举他们并不是很在乎,反正只要不跌落到任人鱼肉的平头百姓就好。真是可怜,控制着这个国家九成以上的人口,在家乡一言九鼎,在父老眼中是知识的传承者、公义的化身,而最大的愿望只是能够不被官府欺负而已。”

    邓名和卫队的军官们私下谈起他对山东缙绅的观感,对这些四川的同秀才,邓名从来无意隐瞒自己的想法:“就是我们把莱州的缙绅都杀了,只要对登州和青州的缙绅好一点,他们就会自欺欺人地认为莱州的缙绅是自己作死,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或许他们会在心里支持清廷,盼望清廷打赢,不过只要我军占上风,他们还是会给我们送粮食的,也就是十车还是八车的区别。”

    “国公可以考虑一下取消科举。”军官中的宋唯慎提议道:“看看他们会不会再少送一车粮食。”

    “那他们倒是会和我拼命了,夺去了他们摆脱平头百姓的最后希望,把他们也打入了地狱之中。”邓名微微一笑。

    四川现在的人口几乎全是外省的移民,加上官府权力直达底层的府亭制,四川的同秀才对缙绅的羡慕心理正在急速消失,他们现在的公民权要比正常的缙绅还要完整。

    “不过我们取消山东的科举,福建的缙绅不会与我们为敌,”邓名说道:“就是取消了山东的科举,只要答应几年后恢复,他们多半还是会忍耐。”

    “那么国公打算无视夏捷的请求么?”又有军官问道。

    “当然不会,不过我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帝国,我们要支援江南的战事,需要让山东的义军变得更强,光靠这些江湖好汉是不够的。如果山东的缙绅能和好汉们通力合作,清廷就需要在这里投入更多的兵力,我们就有余力去收拾福建的李率泰和三藩王了。别忘了,清廷能打下天下的十分之九,吴、耿、尚、孔都功不可没。”

    在处理山东问题的时候,邓名甚至不愿意调动沿海地区的闽军,因为闽军的军纪也有问题。上次郑成功围攻南京时,张煌言就激烈指责闽军的掳掠问题。山东和闽军没有丝毫的交情,邓名可不指望福建明军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的北方百姓特别厚道。

    ……

    很快邓名就召集莱州的缙绅到他的军中开会,因为他已经通过夏捷向本地缙绅释放了善意,所以这些缙绅倒是来得很痛快。尤其是潍县周围的功名人士,他们对县城的安全也最关心。

    “诸君都很清楚我找你们来做什么,就是为了潍县破城后的军纪问题。”邓名开门见山地表明态度:“我已经和夏举人说过,我对潍县周围的义军完全没有控制力,而我需要的是迅速席卷胶东,至于胶东的民生,说实话只是一念之仁。”

    眼看到场的缙绅就要开始歌功颂德,邓名立刻举手阻止了他们:“可是一念之仁不能持久,如果潍县迟迟不能破城,那对我们的通盘大计会有很大的影响,到时我也就管不了很多了,毕竟要是我战败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光靠仁慈可是坐不了天下的。”

    在场的众人都是读书人,见识也都比较广,无人不知邓名说的是大实话。看起来保国公虽然年轻,但却不吃吹捧那一套,而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这也不奇怪,若邓名真是个天真无知的少年郎,这些缙绅倒该奇怪他怎么能在几年内拉出一支大军,能和不可一世的清廷正面抗衡了。

    “不知道小人们能为国公做什么?”夏捷带头问道。

    邓名肯定不会闲得无聊,召集缙绅来到军中,只是为了显示一下他的冷酷的,因此夏捷猜测邓名可能是需要军饷或是军粮,甚至可能需要一些壮丁从军。今天来参加邓名会议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被包围的潍县中的很多商行也都是他们的产业,或是挂在他们的名下。如果邓名的要求他们都满足不了,那恐怕也就没有人能满足了——邓名有守信的美名,即使是与他敌对的清廷督抚,在这个问题上也从来没有否认过,因此夏捷等人还是打算信任保国公的保证的。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对潍县周围的义军没有控制力么?”邓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

    周围的人谁敢在这个问题上瞎猜?都一起摇头表示不知。

    “第一,我不负责他们的军饷;第二,我不给他们提供粮草。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我给了他们一些武器,可是给早了,现在他们没有什么求得到我了。如果我一月一发军饷和军粮,我绝对可以拉拢其中的大部分人,要是哪个头目打算和我对着干,他手下的人贪图粮饷都未必会跟着他走。”邓名坦率地承认了错误:“但让我花钱在山东养兵,我也不愿意。诸君都知道我要回四川,要在长江沿岸和清廷进行生死大战,我手里没有闲钱和余粮。最后还有第三点,那就是我没有足够的人手。义军的军官都不是我任命的,我不给他们发钱粮也不好任命、罢免,所以没人怕我,我说洗不洗城根本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