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的标营确实比营兵强一些,不过扶清军的战线依旧坚不可摧,成排的扶清军士兵肩并肩地站着,他们的激情虽然散去了大半,不再发出猛烈的呐喊声,不过依旧沉默地重复着刺击的动作。不时有扶清军士兵被流矢击中,或是负伤到地,他们并没有发出惨叫,而是咬紧牙关强忍着,直到被同乡从前线上拖下去,这种惊人的凝聚力就是林峰的标营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刚才作战的时候,瞿秀才的人一度被其他书生的人替下去,曹新木也有机会到圆阵后歇息一下,喝一口水。刚才阵型调整的时候,瞿家又被派向了前方,换做其他大侠的部队,可能就会因为出力多少、任务分配是否公平而争吵。所以一般大侠的阵容不调整,各凭天命,挨打就一路挨打到底,没事就清闲整场,以免在轮换中发生纠纷,或是让那些油滑之徒趁机躲避。
不过缙绅的部队倒没有这样的顾虑,既然是夏举人的吩咐,瞿秀才这样的晚辈、后学毫不犹豫地执行,甚至没有动过讨价还价的念头;再说瞿秀才奉命替换的,或是来替换他的都是他的同乡同学,还都沾亲带故;不会有什么可计较的,也不会有人会特意欺负他。
对曹新木来说,这是他离开家乡后最艰苦的一仗,战斗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以上,而清军还没有发生溃败和大面积逃亡。现在曹新木和他的朋友们也没有了呐喊的气力,他们一遍遍重复着突刺动作,这套动作他们抢水打群架时也用过,不过那时拿着的是竹子和木杆,而现在则是明晃晃的长枪,还经过教导队的训练改良。
任凭对面的敌人矫健如虎,也没有一边跨越栅栏,一边把密密麻麻的长枪都驱散的本事,刚才有一个特别勇猛的敌兵,看上去好像是个军官的模样。这个人不但成功地翻过了栅栏,还折腾了半天没有被长枪捅死,并试图掩护他的手下也翻过来,协助他把枪兵逐退。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这个敌人这样勇猛,他的手下大多在翻栅栏的时候被捅回去了——未必受多重的伤,但就是翻不过来。那些手持三眼铳的士兵,此时也不仅仅把手里的家伙当信号枪使用,他们不时端着火铳走上前排,把火铳一直伸到正在爬墙的敌人的鼻子底下开火。有了栅栏和长枪同伴的掩护,三眼铳的射手有了从容瞄准的时间,而且这时三眼铳的长柄也发挥除了优势——射手一般都是先点燃导火索,然后双手持着长柄的末端,慢悠悠地向着栅栏对面的敌人的脸上捅过去,然后稳稳地指在对方的两眼之间、鼻梁的位置上,等着导火索烧到头——如果你拨打火铳就别想爬墙、对扎,如果你坚持要翻栅栏那就莫怪被喷个满脸花,炸个双耳失聪——被导火索嗤嗤作响的三眼指着还能继续翻栅栏需要极大的勇气,反正曹新木没见到能有谁做到。
不过这些三眼也给守军造成了一些困扰,那就是它们射出大量的白雾,让这队的指挥官夏举人以及他手下的瞿秀才等军官都看不清敌人的情况了。不过即使面前白茫茫的一片,对曹新木他们影响也不大,这些士兵依旧向着可能空无一人的栅栏方向全力刺击,既然东家没让停,那大伙儿就不会偷懒。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周围的气氛好像变得有些异常,半天没有三眼铳上来放枪了,背后那些开战以来一刻不停抛石的机械好像也放缓了速度,曹新木等人也不再向空气扎去,东家给了休息的命令。
清军又一次退回了出发阵地,这次进攻又让林峰付出了上百人的代价,加上上一次冲锋的损失,五千绿营的伤亡已经超过一成,还有数百人趁着混乱逃离战场。知道事不可为后,林峰终于下令撤退,向东寻找可供托庇的县城。
当撤退令下达后,清军变得更加混乱,大批伤兵在地上伸出手发出哀嚎,请求同伴带他们一起离去,而更多的士兵开始脱离队伍。幸好扶清军没有立刻发起追击,这让半数的清军可以从容地展开敌前撤退。
一直到部分清军已经建制退出战场后,扶清军才从自己的栅栏墙上开了几个洞,又一次开始缓缓向前推进。这种推进虽然缓慢,但是加速了剩余清军的撤退速度,他们再顾不得伤员和辎重,匆匆追着前队的步伐,全速离开了战场。
“胜利!”
当最后一个清军士兵逃离战场后,扶清军的阵地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论是大侠还是缙绅,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大侠们来说,这是他们无数次野战惨败后的第一次胜利,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而对缙绅来说,则是初战告捷,第一场野战就获得了辉煌的胜利,让不少人甚至产生出:“原来打胜仗也不是很难”的念头来。
就是此战的总指挥邓名,也满面笑容地勉励那些来向他表功的缙绅和大侠指挥官们——名义上的扶清军总兵高云轩被大部分人冷落在了了一边,就算不提邓名的显赫身份,单论此战的作用也是高云轩根本无法相比的,从头到尾都是邓名在指挥全军。
但邓名并不这么看,只不过他不好意思对那些激动的缙绅和大侠称自己其实也根本没指挥,这整场战斗按照川军的标准就是指挥官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职责,冷眼旁观基层士兵自发地在一条固定战线上挥舞长枪。
对面的山东总兵根本无法同邓名这样的指挥官相提并论,通过五年的征战中,邓名的战斗经验已经相当于这个时代的第一流将领。不用说邓名,就是他的卫士刚才都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指挥中的笨拙,还有层出不穷的阵型破绽。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邓名至少发现了五次能把对手一举击溃的良好战机,不过他依旧什么都没做,只是骑着马继续观望木栅栏旁的战斗。
把骑兵包围在车阵正中也是戚继光的发明,先用步兵把骑兵团团围在正中,然后外面再围一圈战车,还是无法移动的固定障碍物。这就彻底断绝了骑兵出击的可能,也意味着统帅完全无法主动寻找战机,利用骑兵去奠定胜局。而戚继光在他兵书中的解释是,如果不进行这样的部署,那骑马的骑兵就会毫不犹豫地临阵脱逃,而车阵的部署可以保证自己的骑兵无法扔下主帅和步兵兄弟在开战前逃离战场。
在今天的战斗之前,邓名对戚继光的难题还没有直观的认识。刚才带着骑兵居于圆阵的正中,看着一次次破敌致胜的良机从眼前经过,邓名却只能无所事事地坐等时,他才对戚继光的痛苦有了切身的体会——戚继光作为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军事天才,从小分队特种战到大兵团作战都得心应手,骑兵、步兵、冷热兵器样样精通,戚帅到底要在什么样的绝望形势下,才会彻底放弃自己的指挥才能,设计出车营这种战法来?
虽然听袁宗第、刘体纯介绍过一些对军户的观感,邓名也知道大明的军户都毫无尊严和荣誉,日常的主业是乞讨,所以十日一操的绿营与明军比起来都显得锐不可当,不过邓名还对最精锐的北方边军抱有一定的指望——虽然他们同样要卖儿鬻女,同样由乞丐和奴隶组成。不过今天亲自指挥了一场类似车营的战阵后,邓名就很清楚这肯定是太美好的幻想了。在邓名的前世,曾国藩仿效戚继光的车营建立了湘军,而湘军的战斗力无疑要比戚继光的指挥的北方边军有战斗力的多,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因为曾国藩敢把骑兵和突击队放在阵外而不怕他们二话不说跑路,而戚继光不敢;曾国藩和邓名都敢用盾牌和栅栏来模拟车营的战车,因为他们还琢磨着要进行一些攻势,而戚继光一定要用绝对无法移动的沉重战车来环绕自己的军队,彻底放弃战场机动能力,全神贯注于如何保证士兵能留在战场上——相比曾国藩的湘军和邓名帮助山东缙绅组建的团练,戚继光的工作重心明显更侧重于如何防备自己人一哄而散上,他的军心形势要比曾国藩和邓名绝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