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作者:灰熊猫



    经过一上午的讨论后,有人就提议向保国公发出一个建议,建议在此后的行动中严守中立,根本不要卖军火给江南企图抵抗的缙绅,以保证江南的和平稳定。

    这样一个提案很符合顾英的心思,在他接到的来信中,大部分叙州商人也都对介入东南的对抗感到不安——除了与军火相关的商行外,大部分老板都觉得这场战争和他们无关,反倒可能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普通的同秀才倒是比商行的老板们更有正义感,他们通过报纸了解到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都觉得这种巧取豪夺是不对的。不过这些人最关心的还是如何保证自己不受到类似的迫害,比如帝国议会很快就高票通过了禁止在帝国境内因言罪人,在永历天子回国、大明律重新生效前,不允许因为言论给人定个谋反罪名然后抄家杀头——这个提案同样深受商行老板的欢迎,他们不希望自己会落一个和那些东南缙绅同样的下场。

    “开始对这个提案进行表决吧。”旁听的刘曜觉得发言已经很久没有新意了,就在旁听席上高声嚷起来。青城派也认为东南的事情和四川没有丝毫的关系,反正清廷迫害士人也好、不迫害也好,四川都要继续和清廷打仗。但东南的督抚是值得争取的对象,将来说不定还和川军共同作战,至少没有必要把他们逼回清廷那边去。

    参议院议长的发言得到了主持人的响应,很快两个票箱就摆到了台子边,一个箱子代表肯定,另一个箱子代表否定——议会不允许匿名投票,所有的代表都必须明白无误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这时顾英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将会对这个倡议投赞成票——只是一个倡议,应该对保国公没有约束力,对吧?如果保国公认为议会的见识浅薄不符合他的心意,那他就抛开议会的提案自行其是好了,顾英对此是不会有什么反感的,他和其他同僚都认为保国公有权利独断专行。

    ……

    “老夫有话要说!”

    正在投票的过程中,大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饱含怒气的大喝,顾英回过头,就看到书院的陈祭酒站在议会的大门口。

    陈佐才大步向讲台走去,主持人急忙跑过去解释:“老宗师,这次投票都开始了,已经不能发言了。”

    但陈佐才根本没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到了讲台前。陈佐才进来的时候,正好轮到书院的体育老师格日勒图投票,而且已经把他的那张票大半塞进了表示赞同的那只票箱里,就差松手了。陈祭酒的怒吼声让格日勒图一个哆嗦,回过头看到陈祭酒大踏步地走过来,格日勒图急忙又把票从箱子缝里面拉出来。

    “你投赞成票?”

    才把票拔出来,陈佐才就已经走到了格日勒图的背后,陈祭酒在票箱上扫了一眼,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的体育教授:“这个提案是不是要让提督停止支援东南的士人?”

    “哪有?”格日勒图那张圆脸上挤满了笑容:“老宗师误会了,我们只是建议保国公保持中立。”

    陈佐才二话不说,举起手杖就去敲格日勒图的脑袋,主持人急忙抱住他:“老宗师,您不能在这里打人!”

    “老夫还不能在这里说话呢!”陈佐才大声反驳道。根据邓名的规矩,只有帝国议员、或是被咨询的官员才能在这个讲台上讲话。

    这时格日勒图已经捧着他的那张票远远地逃开。陈佐才瞪了蒙古教授一眼,没有追击而是登上了讲台。

    “你们都是懦夫!”陈佐才走上台后就是一声大喝:“邓提督从来就看不起士人,所以他只卖军火却不肯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老夫对此一点儿也不奇怪;而你们——”陈佐才重重地在讲台上顿了顿他的手杖,再次重申他的观点:“都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你们让我想起了吃绝户的那些愚民、愚妇——”陈佐才又是一声断喝。

    对于“吃绝户”这个词,顾英有着切身的体会。他的祖父有八个儿子长到成年,老人家去世的时候,八个儿子带着十几个孙子围着祖父的病床,那阵势让全村人都羡慕不已。

    陈佐才在讲台上讲得声色俱厉,而顾英也被对方的言语唤起了儿时的记忆。他七叔的身体不太好,而且也只有一个儿子。在顾英这个堂弟才六岁的时候,七叔就过世了,剩下七婶子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着孩子——不少人都在背后低声地议论,说七叔的孩子身体和他爹一样不好,病歪歪地大概养不活。

    不知道七婶子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议论,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那些围绕着他们母子的复杂目光,反正从那时起,顾英就不记得七婶子还有过笑容,而且总是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地紧紧护着她的独子……

    不过终归还是被大家说中了,七婶子的儿子没能活过八岁。那年顾英十一岁,他记得家里一片欢腾,父母并没有感到什么悲伤,而是觉得两年的盼望总算成真……兴高采烈的大伯早早叫来了一个人贩子,把小堂弟安葬后,大伯就把哭天喊地的七婶子交给了人贩子带走,然后带着兄弟们涌进七叔家里分东西——顾英他们家好像分到了一把铁锅,几把斧头之类的。而村里的邻居们也都跑出来看热闹,不少小孩还在边上高声喊着:“吃绝户,吃绝户!”。

    七婶子被外乡人带走的时候,这些孩子就高声地叫着;顾家兄弟分东西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在这样喊着。他们的父母望向顾家兄弟的眼中,也都带着羡慕之色;等到分完了东西,把老七家的猪宰了炖肉时,村子里的邻居多半也都分了一碗,“吃绝户、吃绝户!”那时孩子们叫得更高兴了,就好像是提前过年了一样。

    “愚民并不为他们兄弟家绝户而感到悲伤,反倒欢天喜地,不过他们的高兴不是没有原因的。”陈佐才在台上高声喊道:“他们一年到头吃不饱饭,因为兄弟的孤儿死了,他们吃了绝户就能让自己的孩子多吃到一口饭,他们的孩子就有可能活下去;没有人会管这种事,因为对吃不上饭、养活不了孩子,甚至要把刚出生的女儿溺死的人家来说,没有比这一口饭更重要的事情。哪个缙绅敢管吃绝户的农民,哪个官吏敢把吃绝户这事办罪,老夫就要戳他的脊梁骨——你饱汉不知饿汉饥!但尽管如此,老夫还是要说,这都是愚民!愚妇!”

    “而你们这帮东西!”陈佐才举起拐杖,平端着横扫过全场:“你们不是吃不上饭啊,老夫甚至教你们认字了;再说你们还不是自己去抢,而是让别人上,自己在后面等着分东西——搁在村里,你们就是那群连踹寡妇门的胆子都没有的熊包,你们只会羡慕地看着别人踢开门,把寡妇牵走卖了,自己能讨一口饼子就心满意足的家伙——懦夫,都是懦夫!老夫看不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