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你不甜

作者:岿白

美食街派出所审讯室。

冯翔叉着腰来回走着:“又见面了各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见面是刚入夏那会儿吧?你们这还按季度给我们人民警察缴罚款送温暖呢。”

他这边调侃着,旁边的辅警却很严肃,用手刀削了一下旁边的小平头,然后指着面前这一排问题少年少女教训道:“站起来,站好,把头低下,老实点,这是派出所,不是家里,也不是KTV!”

从小平头开始,仿佛多米诺骨牌效应般,一个个动了起来,但都跟软骨头似的?,没几秒又恢复先前姿态。

严肃的?辅警就要再次警告,冯翔摆摆手,示意自己来,他说:“我看你们在这待得都挺安逸的,要不我在留置室里给你们安个窝,长住的?那种。”

多米诺骨牌效应再次上演,不过倒也都站得规矩了,除了窝在最角落里的?那位。

冯翔向他走近一步:“要去医院的话,我现在送你。”

陈斜屈腿坐在一张铁椅子上,低头在想事情。他的?膝盖窝被紫毛用指虎划了一道不浅的?口子,血流了不少,在墨蓝裤子上染出一片范围不小的黑色,不过此刻基本凝固了,伤口掩在校裤下,看不见伤势如何。

听到冯翔的?话,他抬起头,嘴巴动了动:“何缈她……”他想问“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改成了——

“她没事吧?你让人把她送哪儿去了?”

冯翔扬了下眉。

一路上他就觉得这家伙今天不太对劲儿,陈斜这小子他不是第一次见了,打架斗殴史丰富得可以出一本《未成年反面教材案例》,之?前他没调来美食街派出所的?时候,就在之前的?单位“招待”过他,这位被请喝茶的频率相当之?高?。

不过细想一下的?话,也挺久以前的?事儿了。

要不是今天碰上,他还以为这小子早从良了。

在他印象中,陈斜这人,牙尖嘴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老打擦边球,和人干架的方式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度在进化,早期全是狠招,打起人来不计后果,后来慢慢收敛了些,懂得适可而止。

以前接触的?时候,冯翔就想,如果不是一警一“匪”,这小子的?性格和自己倒是挺合得来,甚至可以当个忘年交,啊呸,不对,应该是莫逆之?交。

就是这么浪贱的?一个家伙,今天却出奇的?安静,一路上没蹦几个字,非常乖觉地跟着他进了所里。

冯翔拉了张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你还有心?情关心别人呢,先关心关心你自己。说说吧,这次又是为什么打架?”

刀哥先开口,一脸虚情假意的笑相:“一点陈年恩怨。翔哥,你拉我们过来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双方意向一致,私下调解。”

说完他扭头寻求陈斜和自己统一战线:“是吧?”

冯翔冲陈斜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是这样么?

陈斜谁也没看,低垂着眼:“直接说罚多少吧。”

刀哥的同?伙瓜娃子之?一立马说:“是啊警察叔叔,罚了款我们直接走人,下午还有课呢。而且刚才不是有一个男的已经做了笔录了吗?我们就是约着打了一架,再说了,现在的学生,有几个不打架的啊。”

刀哥一个眼神递过去,这人闭了嘴,他冲冯翔说:“警察除暴安良是没错,但也不能干涉我们处理私事吧?我们既能和平私了,又答应配合交罚款,再盘问就没意思了。”

听他说完,冯翔看了他一眼,也不纠缠,拍拍腿站起身:“好。你们四个一人罚600,你,罚200,签个条子就可以走了。”

刀哥一行人瞬间变脸,紫毛第一个表示不满:“搞没搞错啊,为什么他200,而我们是600。还有,600也不对,之?前最高?不是500吗?”

冯翔说:“他是被打的?,是受害者,自然比你们罚得少。多加的?那100是你们应该给人的医药费。”

小平头数学学得不错,立马跳出来说:“那他还赚了300!”

紫毛瞪了小平头一眼,继而说:“警察叔叔,我的?朋友也都受了伤。”她说着,帮左边的小平头搡衣袖,帮右边的?小卷毛掀衣角,“你看,他这都淤血了,还有他,这里擦破一大块。还有我男朋友。”她抬手摁上刀哥的眼角,“你看看,这都肿成什么样了!”

刀哥也不让步:“对啊,大家都是伤患,凭什么就我们多罚啊!除非我们200,他500,这样我们才服。”

冯翔笑了笑,上前一步,刚要说话,沉默许久的?陈斜开口道:“结伙殴打、伤害他人的,处10天以上15天以下拘留,并处500元以上1000元以下罚款。我没记错的?话,正常规定是这样的吧?”

他这话问的是冯翔。

人家是久病成医,这位是事儿犯多了成了半个法律通。

可真行。

冯翔配合地一敲脑袋:“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真记错了。”

他扭头对着刀哥一行人说:“你们这算是结伙殴打、伤害他人,要不一人再加个400吧。赶明儿我就和上级申请用这笔公款给这巷子多装几个摄像头,也差不多够用了。”

小平头一听要加钱,怒到口不择言:“我们没有结伙殴打、伤害他人,我们分明是互殴!”

“……”

刀哥一掌劈他后脑勺上:“你给我住嘴!”

然后皮笑肉不笑地从兜里掏出600块,放在一旁桌上:“翔哥,我们全方位配合,你说罚600就罚600,一毛钱都不少。”

他带了这个头,其余五人只好纷纷掏钱,表情看上去十分隐忍,不敢怒也不敢言。

钱掏了,脚就利索了,转身就要往外走。冯翔又叫住了他们:“等等,一人写份检讨再走吧,也不为难你们,800字就好。全当练练作?文了。”

这群人嗷嗷得叫唤起来,差点跪了。

冯翔对陈斜说:“我看你下午是不准备考试了,之?后申请补考吧。记得写检讨,不写完不准走。”

说完,冯翔走出了审讯室。除了陈斜面无表情外,剩下几个都绝望地捏着笔,骂骂咧咧。

一小时后,几个人陆续交了检讨,前后离开。

冯翔拿着同?事给过来的检讨,挨个扫了眼,问同事:“还有一个?”

同?事说:“在里头呢,一个字没动。”

冯翔点点头,用一次性水杯在饮水机前接了杯水,然后进了审讯室。

陈斜就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正漫不经心地转着笔,白纸摊在他跟前的?桌上,果然只字未写,见他进来,笔一停,单刀直入地问:“你和何缈是不是认识?”

“认识。”冯翔走过去,把水放在他面前,“喝口水。”

陈斜拿起水,仰头一口喝了,放下:“能多说点吗?”

“涉及隐私。我得想想该说到什么程度才比较合适。”

“是不是和她妈妈有关?”

“这都知道?”冯翔反问完,有些讥嘲地笑了,“也对,学校嘛,盛产八卦。”

“不是。我爷爷和何奶奶是老同?学,有听他说过一些。”

“这样啊。”冯翔挑了挑眉,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和何缈他妈妈也是老同?学,过去还共事过一段时间。”

陈斜看着他,目光如炬,等待下文。

冯翔轻叹一口气,指腹在桌上轻点了一下,才缓缓道:“我上警校的时候,边芸是高我两届的?学姐,这你知道吧?边芸就是缈缈她妈妈。”

“知道。”

“嗯。”冯翔陷入回忆,“她还是我们队长,我毕业后跟在她手下做了小六个年头。那会儿她才三十出头吧,在我们队里已经评上一级警司的职衔了,一朵红花,一枝独秀,队里的?人都喜欢她,也很服她。照理说,我们作为所里边的一支治安队伍,是不直管刑事犯罪的?,但和刑事那边多多少少会有些交集。那时候上头派下来一支督导组,主要是扫恶除黑,搞专项斗争。你当时还小,社会的?沟沟壑壑看不太到,但我们成年人,尤其是我们公安队伍,那会儿对一个名字真是深恶痛绝。”

“血狮。”陈斜顺着他的?话就脱口而出。

冯翔惊道:“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他六年前已经伏法了。”

“我知道,死得还不够早。”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嫉恶如仇。”

陈斜扯了扯嘴角。

冯翔说:“因?为边队长,刑警队那边才逐渐摸到的线索,了解到血狮的真名叫师帕。但在那之前,大家提到血狮,想到的都是淮西恶霸,身上背着十来条人命,杀人见血,无恶不作?,是令淮西人谈其色变的团伙头头。督导组成立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扫尽就以血狮为首的?涉黑涉恶犯罪团伙极其关系网,市刑警队是主办,我们作为辖区派出所,收到的指令只是协查,提供线索。正好我们所的?辖区是被血狮祸害的重灾区,干警们对这个案子多少都有点参与,再加上那会儿刚发生一起传销组织受制血狮团伙的?案子,还闹出了人命,不仅是市局紧张,各区的分局和辖区派出所都草木皆兵,加紧了调度。”

听到其中的?某些字眼,陈斜的?身体微微僵直了一瞬。

“边队长是个工作狂,一年到头休息不了几天,谁也想不到事情恰恰就发生在她轮休那天。我记得那天下午她还在群里说要去学校接缈缈放学,然后带缈缈去吃火锅,我们还笑她再不多陪陪女儿,小心缈缈连妈妈是谁都不记得了。”说到这儿,冯翔停了一会儿才继续,“之?后再知道她的消息就是所长直接派遣任务,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干警,包括市刑侦那边也出动了。半途收到所里接警同?事打来的电话,说有个小女孩报了警,一开始还很冷静,说自己的?妈妈被人打死了,打人的长什么样,还说让我们过去的时候带块白布,她妈妈现在很难看,她不想被人看见她妈妈的?样子。说着说着状态就不对了,越来越语无伦次,包括自己在哪儿都说不清了,到最后,哭得上下气都接不上了。”

“所以……”陈斜一开口,声音极为艰涩,“看到我们打架,她才会尖叫。”

“嗯,应激反应。而且都是在巷子里,这么看来,倒像是情景重现。”

陈斜沉默片刻,问:“她会怎么样?”

“不清楚,毕竟是童年阴影,好彻底不容易。那件事后,她休学了一年,一直都有治疗,后来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只要不接触诱发因素,一般不会有事。前两年的?时候,她也碰到过一场恶性打架斗殴,不比你这情况轻,休息了几天也没事了。你不用太担心?。”

“你让人把她送去哪儿了?”陈斜问。

他刚问完,冯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陈斜:“怎么?”

冯翔想了想,也没拐弯抹角:“你们……是不是在早恋?”

陈斜漆黑的?眼珠轻转,嘴唇微动。

冯翔一脸过来人的?表情,没难为他,继续说道:“送回家了。也联系了她的父亲,估计现在缈缈的?治疗师已经过去了。”

见陈斜还没说话,他下意识自顾自往下说:“那位治疗师我见过,算是行业权威,之?前还在电视上看过他的?采访,他有句话说得不错——要想打败恶龙,就必须直面恶龙。永远逃离它,就永远受困于它。”

说完,又觉得自己话已离题:“不好意思,说偏了。”

陈斜接得很快:“不偏,您多说点。”

这令冯翔又是一愣:“行吧。”

他继续道:“所以这位治疗师一直鼓励对缈缈用脱敏疗法,但她父亲不敢冒这个险,经过了当年那件事,就差不把孩子栓在身边天天看着了,脱敏的方法到底是有些激进了。好在缈缈懂事,从不让人操心?,这两年何建邦和他老母亲才稍微放心了点。别的倒也都好,就是对打架斗殴的场景要避着点,眼不见耳不听,屁事儿没有。”

“就这些?”

“就这些吧,你要还想知道细节,网上查查,各种?报道、分析帖都不少。”

他说完,审讯室寂静片刻,陈斜站了起来。

“干什么你?这就走?”

陈斜说:“谢谢。”

冯翔挑了下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谢谢搞蒙了。等回过神来,这小子已经走到了审讯室门口。

冯翔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检讨还没写呢!”

“有空请你吃饭。”

“检讨!!!”

陈斜仿佛聋了,朝后挥着手,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