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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迦的车行走在苍茫辽阔的荒原上,几百公里,不见人烟。只有成群的藏野驴毛毛躁躁地跑过。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张金色的地毯,延绵无边际。大风吹过,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尽头是银灰色的山脉,头顶是蓝得像海洋一样的天空,蓝得铺天盖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车在蓝天和金草地上荡漾,她打开窗户吹风,抬头看见高高的蓝天,鹰在盘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经过一段坑坑洼洼碎石遍布的路,车哐当着晃动几下,熄火了。

    程迦试着发动几次,可这车挣扎数次后,彻底废了。她想过这车会烂,但没想到烂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程迦打开车门,落脚走到金黄的枯草地上,前后望,蓝天荒草无人烟。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里晒太阳,闭上眼睛,阳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红色。

    只有风在吹。

    世界安静极了,苍茫,盛大。蕴藏着澎湃的力量。

    枯草丛生的大地,温暖,温柔,像人的*。

    她突然,就有种想做.爱的冲动。

    **

    阳光温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远处的车轮声把她惊醒。她胸口轻轻起伏着,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眼底没有情绪。

    枯草被她滚得乱七八糟。

    她做了个模糊的梦。或许最近生活太无聊,所以她时而想起那个眼带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侧头看,来的是一辆墨绿色的吉普车,和她的车同系列,但要高几个级别。

    车近了,停下,一个嬉皮士打扮的墨镜男探出头来,打招呼:“嘿,车抛锚了?”

    “估计是废了。”程迦说。

    “我帮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热情友好,准备要下车,副驾驶上的年轻女孩拖着他手不放,看上去不情愿帮忙。

    嬉皮士和她说了几句,下了车,冲程迦笑:“出门在外就得互相关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说:“谢了。”

    年轻人拿了工具给她的车做检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烟熏妆涂得跟熊猫眼一样的女孩跟着下了车,在旁边走来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车内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问:“你出门带这么多东西啊?”

    程迦说:“来工作的,得带着工具。”

    嬉皮士“哦”一声,一边修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干什么工作的啊,怎么一个人跑来无人区?”

    “兽医。”程迦分分钟撒谎不带脸红。

    原因很简单,她厌烦了对方知道她是摄影师后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根究底的问题。

    “兽医?”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观察着他的表情,说:“算是野生动物医生。”

    “专门给野生动物治病?”

    “嗯。”

    “治过大象没?”

    “给大象打点滴得用矿泉水桶那么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个黑人野生动物医生同行,所以了解。

    “狮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枪射击,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儿的人啊?”

    “上海。”

    “你一个人出来真有勇气啊。”

    程迦:“……”

    嬉皮士是个话痨,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他还在问:“你最喜欢什么动物啊?”

    程迦说:“车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儿吧。”

    嬉皮士也放弃了:“呃,这车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儿,我们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猫眼不乐意了,抱怨:“你问我意见没?咱车后边放着我东西呢,挤坏了怎么办?”

    程迦没打算跟他们走,说:“不用,过会儿我打救援电话。”

    嬉皮士连连说抱歉,被女朋友拖着上了车。他开着车,探出车窗和她挥手:

    “姑娘,咱后会有期啊!”

    年轻人爽朗友善的道别还在高原上回荡,程迦却很快闻出了不对劲,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绕着车走一圈,顺着几滴油渍找,打开油箱一看,呵,凿了个洞,加满一整箱的汽油给偷得一干二净。

    程迦笑出一声,抬头看,那两个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并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来靠在车身上,摸出烟来抽。

    风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动。

    世界很空旷,她什么也没想,手搭在腿上,弹烟灰。抽完了,她把烟头摁进地里掐灭,狠狠摁了好几下,手指沾了泥;又拧了瓶水浇上去。

    她无事可做,看着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苍茫感。

    这时,车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野草窸窸窣窣,轻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头,就见车那边一只小藏羚探出头来,它看到程迦,才迈出的前蹄往后缩了缩,迟疑半刻,还是走出来了。

    小家伙估计还没见过人类,不知道危险。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黄色,小小的耳朵在风里转转。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着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连眼珠都不转。

    小藏羚犹犹豫豫地靠近,走到离程迦几米远的地方。矿泉水瓶倒了,水溢出来,淌到草丛里。它低头去舔溢出来的水,舔一口,抬头看看,又继续舔。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摆了一下。

    程迦不想吓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机拍下这珍贵时刻的想法。

    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安详,小藏羚一惊,撒腿就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迦拿起手机,是陌生的号码。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电话了?”是方医生。

    “啊,是的。”

    “……”方妍语气还算克制,“你这几天上哪儿了?”

    “不告诉你。”程迦磕开打火机,又燃了一支烟。

    “我们那天不是约好了见面的吗?你说要来我这儿检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诺的话不能信。”

    方妍一时无言,半晌,叹气道:“看来没有好转,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见你。”

    “程迦,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程迦冷冷道。

    “你这脾气怎么又……又躁起来了?……你是不是又和人发生性关系了?……你在哪儿,怎么风声那么大?……我的天,程迦!你不会要跳楼吧?!”

    程迦说:“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么地方?”

    “西部……挨着可可西里。”

    方妍沉默了,过一会儿,说:“程迦,我说对了。”

    “说对什么了?”

    “你的病因。心理压力过大,由焦躁抑郁和强迫引发的控制欲,和不受控制时的空虚感失落感还有恐慌感。这迫使你追求另类和刺激,导致现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么?”

    “你这种动不动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别人解剖别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别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别人。”程迦现学现卖,把话原封不动还给她。

    “程迦,你听我说……”

    程迦打断:“我为什么要听你说?你很想找人听你说话吗,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吗?”

    “……程迦。你说这些我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就此不管你。你越来越过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压力很大,你没有灵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为当年江凯和……”

    程迦摁断手机,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几下头发,又抓起手机,翻出妈妈的号码,快速打出一条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说给别人听试试!”

    她关机,坐了一会儿,起来试图发动汽车,还是无用。

    程迦丝毫没有打电话请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机抱出来,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过了很久,还是没有车辆经过。

    她架起三脚架,启动计时功能,摆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烂的红色汽车,装逼的墨镜和行李箱,什么都可以当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儿海报般的照片,景色好,技术好,身材好,走高冷范。粉丝上百万,点开留言,全是夸赞,艳羡,求教。

    他们留言说,她是一个积极阳光乐观向上的人。

    **

    所有的构图创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车顶上晒太阳,抱着相机筛选照片。

    虽然她拿不出能参赛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还是绰绰有余,她一张张翻看,都还不错。翻到最后,屏幕上蹦出了彭野。

    阳光灿烂,屏幕很暗。

    她低下头凑近,得用手挡着阳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过头去不看她,锁骨凸显出来,很结实,连着脖子上的筋络,扯着筋骨,窗外的光打过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满阴影。

    看到背景里简单纯朴的茶馆,她不自觉想起早晨弥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还有他的眼神。

    这张照片,她觉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赏了一会儿,抱起相机,对着瞄镜左看右看,四周的风景没有变化,可忽然镜头一转,远处尘土漫天,杂草飞扬。

    有车来了。

    程迦从相机里抬起头,是一辆东风越野。

    **

    “前边有车。”开车的石头通报情况,说,“恐怕是抛锚了。”

    后座休息的彭野睁开眼睛,说:“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玛探出头,指道:“是那个计生用品贩子,她又出现了。”

    十六也兴奋地张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听了,转眼看过去。他和她的距离在拉近,然后,车停了。

    蓝天,金草地,程迦怀里抱着相机,盘腿坐在红色的汽车顶上。她眯着眼看他,不说话。

    阳光明晃晃的,她还是那晚看他时的那个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种冷冰冰的物件。

    难以形容的物件。

    但这次彭野发现了,她的眼睛,像她怀里捧着的摄像镜头。

    空洞,深邃。

    正如医生的眼神会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机镜头。

    这样的眼神,她定是摄影师,而非旅者。

    两人冷漠对视着,仿佛彼此都很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但作为撒谎者的程迦,她一点儿也不惭愧,光明正大地直视彭野,仿佛那个说走拉萨樟木尼泊尔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车顶上,问:“我要去达杰保护站,你们顺路吗?”

    “我们就是那儿的。”十六脑袋,“哎呀,昨晚没和你自我介绍清楚。”

    “哦,大水冲了龙王庙。”程迦说。

    十六问:“你去那儿干什么?”

    草原上风很大,程迦得大声喊:“程迦。我是摄影师程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