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岚录

作者:Estan

“啊啊啊啊啊!”苏俨和喉中硬生生冲上一股血意,双目被沉沉恨意熏得赤红,直恨不得将眼前这厉鬼碎尸万段。执冥剑应声出鞘,银白剑光劈开血雾,直向厉鬼袭去!

那厉鬼正啃安岚的脖颈啃得开心,似乎很不愿意被人打扰,短小的四肢一扑腾,便腾起一股劲风,躲开了执冥,跳到横梁上,眯起血红的眼,威胁地对着苏俨和龇牙低吼。

苏俨和握住执冥便飞身追上,剑气所到之处尽被划出森森裂口,连砖石也不可幸免,似乎眼前这只厉鬼,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心中只余下翻江倒海的痛苦和仇恨。

景行啊,他的师弟,上山十四年,他与景行朝夕相处,他看着他拜师,看着他长大,看着他挥别道剑,携剑下山。如今他的师弟,未至弱冠的景行,就这样没了,这番血债,他要如何讨要!

苏俨和的嘴角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看着在黑暗中行动如飞的厉鬼,默念心诀,执冥剑感知到主人的怒气,发出沉沉剑鸣。

“师兄!你在干什么?”

突然,苏俨和的脊背被人点了一下,一股清澈灵力霎时传遍全身,灵台也清明起来,他回头一看,竟是毫发无损的君宿。再一看,面前只剩剑气划过的森森痕迹,哪里还有什么厉鬼!

“景行?”苏俨和怔了怔,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君宿见苏俨和的样子有些不对劲,问道:“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你和安姑娘,躺在地上,浑身是血……”

“我看见的,”君宿暗暗握紧了剑,“是你和阿因被杀了。”

“还是幻术。”苏俨和叹道,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想这狐妖有多深的道行了。一个幻术便让他们狼狈至此,虽说道剑山重剑术,可被狐妖幻术玩弄于股掌中,实在是丢了道剑的脸。

“是,”君宿心中默念清心咒,静静看着周围的迷雾道,“我们走进阁楼之后,就已经中术了。”

“景行,”苏俨和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安姑娘呢?走进阁楼的时候,她走在最后!她没有和你走在一起吗?”

君宿一下睁大了双眼,来不及细想,转身就走,龙吟配和剑鞘撞击发出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他以为三人都是同时中术的,却没有想起来,为何他破术之后循声找到了苏俨和,而没有听到一点安岚的声音?她如果中了和他们一样的幻术,至少会发出搏斗的声响,而现在,别说搏斗了,甚至连呼救都没有,她到底遇上了什么?

君宿眉间紧蹙,心头茫然无措。这里的黑暗如此深重,红衣的姑娘被无声吞没,他甚至连她的生死都无从得知。她究竟在哪里?

安岚在黑暗里走了许久找不到君宿和苏俨和,迷雾中也辨不清方向,只得将双手向前探去,如盲人般小心翼翼地行走,心中有点后悔将夜明珠售与了苓棋,若是有夜明珠在手,哪还会走得这样辛苦。

她隐隐看见前面有一点光亮,心想这便是狐妖的藏身之处,便放轻了脚步,敛了气息,悄悄地走上前去。

那是一间极精巧的屋子,窗棂门扉皆是紫檀雕就,安岚戳破窗户纸向里望去,屋内陈设疏旷风流,字画雕刻皆是出自名师之手。苓棋夫人端着一碗药,笑意盈盈地对着榻上的人道:“煜郎,该喝药了。”

煜郎?安岚心道,这应该就是章家的老爷了,娶了一只狐妖,不知是怎样的人物?

那人轻叹一声,声音听起来并不像中年男子,倒更像是一个少年。

那人道:“苓娘,歇歇吧,你还有着身子呢,别整天这样劳累。”那声音气力不足,似是缠绵病榻许久,很是虚弱。

苓棋弯下身为那人掖了掖被角,温柔笑道:“我无事,倒是煜郎,若是当真为这孩子着想,便赶紧好起来,别让孩儿嫌弃你这个爹爹病恹恹的。”

那人轻咳一声,伸手轻缓地抚过苓棋的小腹,道:“那爹爹只能好起来,好来见见我们的孩儿啦。小子,不许让你娘亲难受,听见了吗?也不许踢你娘亲,不然,日后爹爹便天天让你抄书。”

苓棋捂口轻笑起来:“煜郎,孩子还有四个月才出世呢。”

那人坐起身来抱住苓棋,头埋在她颈窝处,半晌,叹道:“唉,你还要受四个月的苦,苓娘,生孩子的时候,你该有多疼?”

苓棋轻轻扶起那人,温柔又坚定地说:“煜郎,我不苦,我一点也不苦,能嫁给你是我一生最好的事情。煜郎,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一定要将他生下来。”

那人抵住苓棋的额头,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轻笑道:“苓娘,我们下辈子,也要做夫妻。我要雕一支更好看的簪子送给你,我们一起去看桃花,你抱着花,我为你作画。”

苓棋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她缓缓握住他的手,闭上眼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安岚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这人十分年轻,左右不过弱冠年纪,面庞生得清秀俊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了些,一股病气缭绕,灯火也暖不热。这就是章家家主,章辞煜。

此情此景之下,安岚却犹豫了起来。狐妖害了多人性命,必要偿还,可若要将狐妖苓棋降服渡化,那章辞煜岂不是……虽说人妖殊途,可两人情深至此……当真无两全之法吗?

安岚咬了咬牙,握紧了手里的鸿渊,一把推开了门。

这是……哪儿?苓棋夫人呢?章辞煜呢?

安岚愣住了。

陈设精致的屋子、温言软语的女子、缠绵病榻的年轻公子,全都不见了。她眼前只剩下一个破茅屋,茅屋门前荒草萋萋。

她呆呆地站着,身后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缓缓走来,怀里还抱了只狐狸。那少年像是没看见安岚一样,径直走过,头都没抬,只对着怀中瑟瑟发抖的狐狸好言安慰:“好啦,别怕了,那猎户不会把你卖给那户人家做裘衣了,别怕了。”

那狐狸终于停止了颤抖,从书生怀里探出了头,极有灵性地扒上书生肩膀,蹭了蹭他的脸。

那书生便笑着摸了摸狐狸的脑袋,道:“乖。”

虽然书生的模样更年少些,但安岚还是认出来,这书生就是章辞煜。

那么这狐狸,大抵便是苓棋了。

这便奇怪了,颛文中人人都说,章家发迹很早,家底殷实,可这书生,十五六岁还是一副一穷二白的模样,即便有狐妖相助,弱冠之年便挣得家财万贯,这也算不得发迹很早啊。

安岚正想着,便听得书生对狐狸道:“我叫於铭。你叫什么名字?”

於铭?不是章辞煜?安岚略一思索,心下了然,看来,这於铭是章辞煜的前世。她现在身处的地方,应该是苓棋曾经历的过去。

於铭将狐狸放在家中,找了干净的布将它受伤的右后爪小心地包了起来,仔细察看道:“是被捕兽夹抓到的吧?以后在山上走的时候,小心一些。”

那狐狸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低声地呜呜叫着,看着可怜兮兮。

於铭揉了揉它的脑袋,站起身来道:“你暂且待在家中,我去街上将这些字画卖掉,再寻些材料为你造个窝。”

於铭说完,便背着字画卷轴出门了。狐狸卧在地上,前爪轻轻抚了抚后爪上被包好的地方,眯了眯眼睛,嘴角弧度柔软。狐狸探了探头,见於铭走远了,才站起来抖抖身子,霎时间,破茅屋里霞光万丈,这狐狸的身后竟冒出许多条尾巴来,安岚眯眼数数,竟然有九条。

她曾经听父亲说过,狐妖一族,经正途修炼者,修行百年方有一尾,九尾的狐狸会历经天劫,能挺过去的,再过百年便可位列仙班,踏入天庭。苓棋原来已有九尾?她已历了天劫?看来,此时苓棋才刚刚经历天劫,体力不支,才被猎户捉住的,而於铭正巧路过,从刀口下救了它。奇怪,安岚暗暗想道,苓棋修为如此深厚,又何须伤人性命来保全腹中胎儿?

历完天劫,九尾狐狸便已是半仙,在世间历练百年后得到仙格就可飞升,刚刚苓棋化出尾巴时,身上也没有妖气,而是通体霞光,她原本是可以修成正果的,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

那狐狸很爱惜地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尾巴,这是她九百年来所有的心血,天劫她也挺过去了,她就快飞升了。

忽然,狐狸似是感知到了什么,抬头嗅了嗅空气,将尾巴又化为了一条,飞快地奔出门去。

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狐狸越过了几个屋顶,停在了一个墙头上。

那白衣的书生被围在人群中,脚下是被撕碎的字画,周围的人看着他笑,一个小少爷模样的人尤为嚣张,踩着字画哈哈大笑:“於铭啊於铭,还敢跟我们家抢那只狐狸,你也不睁眼看看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成心找不痛快是吧!行啊,於铭,我他妈今儿也让你不痛快!我告诉你,这条街上,你的字画这辈子也别想卖出去!”

於铭看着地上的碎片,一双黑眸里尽是平静,他道:“你们干的是杀生的事,我做的没什么不对。”

“我呸!就因为你!小爷我少了件狐皮裘衣!我告诉你,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狐狸听见这话,愤怒地低叫着,在墙头上走来走去。

於铭没说话,那小少爷却愈发猖狂,指着於铭挑衅道:“於铭,我听说,你买那只狐狸花光了进京赶考的盘缠?你一个穷书生,难不成还想入皇榜。中状元?做梦呢吧!还不如来我家做下人,还能保你两餐一宿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狐狸忍不住了,眯起眼睛,尾巴一甩,那小少爷头顶屋檐上的瓦片便直直落下,将他砸了个正着。

“哎哟喂!哎哟!流血了!血啊!你们死人啊?快去叫大夫!小爷我要死了!”那小少爷抱头跳脚,被吓得半死。

周围人手忙脚乱,於铭在这一片混乱中抽身离开了。

狐狸看了一眼痛哭流涕的小少爷,心满意足,昂首挺胸,摇了摇尾巴,慢悠悠地踱回去了。

於铭回到家,便看见一只狐狸乖巧地卧在地上,见到他开门便迎了上去,於铭笑着蹲下来,抱起了它。

他没有提在街上受到的侮辱,也没有说自己已身无分文,饭都吃不饱,他只是默默地抱着狐狸,在夕阳下轻轻地为它梳理毛发。

狐狸在他怀里舒适地趴着,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於铭的手心很温暖,它抬起头,撞进他的眼里,少年的眼神那样温和,白衣夕阳,如梦如画,自此刻骨。

於铭看着眼前的狐狸埋首在粥碗里,笑道:“还好阿林不挑嘴,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养你了。”因为是山林里来的狐狸,於铭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阿林。

狐狸舔了舔嘴角,心中很是遗憾,一来这名字确实不怎么样,它现在这样子也没办法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二来虽然它修行已满,不用吃东西了,可若是一定吃点什么,还是想吃肉啊,稀粥没有一点味道也吃不饱,多无味啊。

於铭近来心情不错,那小少爷没有来找他的麻烦,听说是家里惹了什么祸,而他的字画,不知为何在街中竟卖得很好,每日供不应求。

狐狸抬起爪子草草擦了擦脸,便跳进於铭怀里撒娇,使劲儿地蹭。一月共处下来,它已有经验了,这么撒娇,於铭肯定会让它一起午睡,它就不用睡地上的窝了。

谁知今日,於铭却揉了揉它脑袋,将它抱起来放进了窝里。狐狸不解地看着他,他咳了一声,解释道:“我要上山采药了,阿林在家中待一会儿,我一个时辰后便回来。”

狐狸猛然想起,於铭之前说过,他自幼身体阴损,到了冬天都会犯冷疾。

於铭已背起了药筐,拿起镰刀将门关上了。

狐狸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冷疾可不是开玩笑的,纠缠一生也治不好的大有人在。於铭年纪轻轻就得了冷疾,以后数十年,到了冬天岂不是都要遭一次罪?

有什么药是可以根除冷疾的呢?狐狸在於铭回来前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先前一人只影独行,落拓自在,从不在乎他人,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但那又如何?她已有九百年修行,不久便可飞升仙界,她又何须在乎他人?可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头一次有了想要陪伴谁的念头,和於铭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只希望光阴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她窝在他怀里,感受他手中的暖意,竟是生了些现世静好的盼头。

狐狸再也不觉得日长难熬了,看着於铭揉揉她的脑袋笑一笑,她的心都是满的。

一日,她想起她原本修行的山中,有一种野果,据说治疗冷疾有奇效,便半夜偷偷溜出去寻了。那座山在北边,有些远,她化出原形默默估算着,明日午前应该能回来。

可是,第二日中午,当她顶着一筐药材野果欢欢喜喜地迈进门时,浑身的血一瞬间便冻结了。

屋内一片狼藉,於铭倒在血泊里,已没了气息,桌上是一幅没画完的画,画上的小狐狸活泼生动,被腥烈血色污了个彻底。

“意料之中。”安岚的身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