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满楼

作者:亦舒



    飞机抵埠,坐的是头等,又没有寄舱行李,宦楣一个箭步,不到十分钟就办妥出关手续,在门口看到老司机,坐上车吩咐驶回家。

    "叫小李驶车过来接少爷刚刚好。"

    老司机点点头,即时拨通电话。车座上有一份报纸,打开一看,娱乐版头条:叶凯蒂纽约会未婚夫。

    宦楣迅速将报纸合拢。

    也难怪邓宗平不要同宦家发生任何关系。

    嫌他自尊心过强,不如说宦楣更加自卑。

    在家受管教的日子一定更加难过,父亲同她谈条件的时候说得很清楚:"眉豆,你不一定要回来,但住在家里一天,一天得守你母亲那套律例,没有人例外,我亦得尊重她。觉得闷便到公司来办公,但是,不准闹新闻。"

    也不准搬出去住。

    也不准带洋人回来。

    也不准异性在屋中留宿。

    一视同仁,事实上宦晖所有的秘密情人都没有上过门。

    说到后来,父亲声音低下去,"给你母亲一点面子……"

    在外头怎么样她已经管不着,家里还是尊她为大。

    到了家,睡醒以后,收拾心情,出来应酬,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

    每天下午两个地方,吹干头,便开始寻找节目。

    她从来不给任何人幻觉她是早上起得来的人,宦楣连午餐约会都不赴,每天过十二点才起床,喝完浓茶方睁得开眼睛,只能在家吃一碗面当中饭。

    宦楣自嘲过着五十年代舞小姐的生涯,迟睡晏起,无所事事,专等太阳落山才找小白脸共她出去寻欢作乐。

    五十年代,她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一首国语时代曲,是这样的:"喂喂喂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嗨嗨嗨只要欢乐今宵,我们要忘却烦恼,我们要一起欢笑,来来来我们一起快乐逍遥,你不要噜苏又唠叨,你不要哭哭又笑笑,有什么话,留着到明朝……"

    倒是很恰当的描绘了宦楣此刻的心理状况,反正有的是明天。

    歌中的你,是她的母亲,真令人惆怅,对一个少女来说,在任何情形之下,这个你,都应该是异性才不枉青春。

    叶凯蒂约她见面。

    宦楣说只有四十五分钟时间喝下午茶。

    叶凯蒂有目的而来,是以十分准时,打扮得极之时髦,一进咖啡座即时获得无数注目礼。小腰身窄裙子更显得双腿又长又直。

    宦楣客观地打量她,可惜此女不用功,有本钱只走捷径,否则以这样的才貌,一定窜得出来。

    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的取出香烟来抽。

    叶凯蒂说:"宦晖已经开始上班了。"

    宦楣说:"你有什么话,讲吧。"

    叶凯蒂放下香烟,"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为什么要帮你,你拿什么来同我换?"

    "将来——"

    "过去、现在、未来,有什么是你有的而我所没有的?"

    叶凯蒂觉得她太过嚣张,立即说:"你没有人爱,我有。"

    宦楣一怔,低下头,微微笑,"毛豆爱你?"

    "别笑,你连那样的一个人都没有。"

    叶凯蒂说的属实,"你想我为你做什么?"

    "我想到宦家住一个时期。"

    "异想天开,我同毛豆都不准带异性朋友回家,你是知道的。"

    "你带我回去,就不是异性朋友了。"

    宦楣摇头,"没有可能,我劝你安分一点,你这样咄咄紧逼毛豆,有害无利。"

    "你帮我这个忙,将来我做你嫂子的时候,与你同一阵线,你有许多好处。"

    宦楣听了这话,且忍着笑,然后压低嗓子,一本正经地同叶凯蒂说:"何用做我的嫂子,干脆做我的妈吧,家父有权有势,正当盛年,条件比他儿子高千百倍,你去追他,岂非更加直截了当,届时要什么有什么,整幢宦宅是你的。"说完之后,自觉幽默,大笑起来。

    叶凯蒂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实在沉不住,霍地站起来,离开茶座。

    她走了,宦楣也就收敛了笑容,无聊地按熄香烟,唤人结帐。

    侍者过来说:"宦小姐,已经有人付过了。"

    宦楣随着他所指看过去,不由得发呆,邓宗平,是他。

    他正对着她微笑,用目光征求她同意,离开同桌朋友,坐到她这边来。

    宦楣把他那一桌人的面孔统统数清楚,见没有女孩子,心情好得多,随即又嘲弄的想:于卿何事。

    邓宗平问:"什么事那么好笑?"

    "是因为笑声的缘故?"宦楣问。

    "不,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你了。"

    "我仍然漂亮?"

    "不在话下,且添增了嚣张不羁。"

    宦楣看着他的脸,搜索往日的情意,但是邓宗平可不让她找到蛛丝马迹。

    宦楣说:"听讲你一直没有女朋友。"

    "那有什么稀奇。"

    "也没有男朋友。"

    邓宗平看她一服:"你的语气越来越似宦晖,这不是好现象。"

    宦楣忽然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邓宗平虽然没有挣脱,也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宦楣知道无望,松开手。

    邓宗平轻轻说:"也该找份工作了。"

    宦楣站起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下次再碰见,不用与我打招呼了。"

    她离去。

    邓宗平只得回到原来的桌子上。

    有人问:"哗,那是谁?"

    邓宗平答:"朋友。"

    "交情不浅吧?"

    "齐大非偶。"

    "那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邓宗平低着头浅笑,宦楣适才握过他的手,她柔肤那种冷冷的感觉犹在,有限温存,无限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