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诩平静地回答,随手把弩机搁回到布包上。
从军技司的洞穴出来以后,天色已晚,荀诩与马岱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南郑。在路上马岱忽然问道:“荀从事是在担心魏国的那名间谍会以窃取元戎弩实物为目标吗?”
“啊,算是吧。图纸、实物和工匠……这三样即使只得到一样,也会被马钧那种天才技师成功复制出来的啊。”荀诩把脑袋向后仰过去,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颤动。
“荀从事有些多虑了。”马岱拍拍马车的横档,“像这样的技术兵器,军中都严格做了编号,每日核查。战争期间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是在蜀国境内,一旦缺少了一张弩,会被立刻发现的。”
“哦。”
“图纸的保管也相当严密,无论在是哪一处图纸的存放点,都需要魏延将军、张裔将军和诸葛丞相三个人的联署才能调阅,而且他们三个人还必须在调阅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标记。要想伪造这么一份文书,是不可能的。”
“唔……”
“至于工匠,就更不要说了。你心里也该清楚带一名弩机工匠返回陇西的难度。”
荀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双手枕到了脑袋后面:“马将军,你对军中的事务了解颇多啊。”
“这是当然的,我也是军人。”
“俗话说的好,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将军不愧是雍凉出身的。”
荀诩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马岱,拉拢一下关系。可没想到马岱听到这个,脸唰地变了颜色,拂袖道:“我虽然出身雍凉,却也是与曹贼不两立的大汉将军。”
“用不着这么急于表明决心吧……”荀诩自觉没趣,只好整整自己的冠缨,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大概马岱认为这样的话由一个靖安司的官员来说,明显是怀疑他这个雍凉出身,又握有大量军事机密的将领可能会叛逃曹魏。
马岱很清楚,各级官员的举动与言论也在靖安司的监视之列,当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杰作。
马车继续朝前开去,四个轮子碾压着凹凸地面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此时天色已晚,星星与月亮已经朦胧可见,而远处的晚霞还没从天边残退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山岭不断向后倒退,车上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之间,荀诩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当年他与族兄马超前来投奔刘备的时候,由于身份特殊,兄弟二人总是怕被人怀疑要谋反,因而心怀畏惧,这可以理解;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诸葛丞相当政。诸葛丞相虽没怎么提拔马岱,但仍旧把他当做一名称职的高级指挥官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从马岱能够前往军技司这么机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人怀疑自己忠诚度呢?
“这还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诩斜着眼睛看了看马岱,对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月光下他的脸颇为苍白。
很快马车转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让马车奔驰的速度更快了。荀诩已经看不太清两侧的景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唰地一声从一队商贩侧面超了过去,让队伍里的一头驴子惊得尥起蹶子来。
“前面是怎么赶车的!大黑天的还跑那么快,不怕翻进悬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大骂,同伴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喂,小声点,你看清楚没有?那是赭色的马车,是军车,你找死啊。”
旁边几个人忙着安抚焦躁的驴子,可驴子打着响鼻怎么都不肯听话,上颠下跳,背上的两驮货物眼看就要颠散了。这时队伍里一个穿着土褐色丝衫的人走到驴子跟前,右手按住驴脖子,左手按住驴臀,双手发力,驴子立刻被压住了。旁边有人塞过来一把麦穗,驴子一口嚼住,不再闹腾。
“多亏了糜冲先生呀,多谢多谢。”商人千恩万谢。被称为糜冲的那个人笑了笑,把手拍了拍,说:“不用客气,大家同行上路,总得互相照应。前面就快到南郑了,可别在最后一段道上出什么纰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商队再度重新上路,接下来的十几里路没什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很幸运地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队伍在城内广场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问道:“糜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客栈吗?我认识这里的客栈老板,能给便宜点。”
“不了,有朋友来接我。”糜冲客气地谢绝了商人的邀请,于是两人拱手道别。等到商队离开以后,糜冲自己转向了右边的大街,向前走过了三个路口又转左,他似乎对南郑城的环境相当熟悉。有好几队巡逻队与他擦肩而过,但都没注意到他。
糜冲一直走到一家写着恒德米店的店铺前才停下脚,他走到店门前拍了拍门。一个米店伙计没好气地打开窗子嚷道:“没看见这里已经上门板了吗?明天再来吧。”
“能不能帮帮忙,我只要买五斗米就够了。”糜冲露出恳求的表情。
“多少斗?”伙计斜着眼睛问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给去点,少一分您给添点。”
伙计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吧,你等会,这人真麻烦,五斗米还非今天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到门里一阵卸门板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快进来吧。”
伙计催促着。糜冲迈步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随后伙计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转头打量了一番糜冲,换了一副表情说:“北边来的?”
“正是。”
“师君可还好?”
“一切安康。”
糜冲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奇怪花纹的黄符纸,递给伙计。伙计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符纸,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着什么。
这时候从后屋走出了三名赤裸着上身、头扎皂巾的男子,还有两名未着簪的长发女子,一老一少。他们一进屋子,就与伙计一同跪倒在地,对着符纸不断叩头,两名女子甚至嘤嘤哭泣起来。糜冲立在一旁,一言未发。
最后伙计站起身来将黄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搀扶起来,这才对糜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