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神仙沟中的废弃营地中却出现了几个久违的人类。他们都是一副平民打扮,站在这片废墟之间,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你们两个,去那边望风,你们两个去另外一边,碰到什么可疑的动静,就立刻通知我。”
黄预指示四名五斗米教的信徒四处把风,然后不放心地看了看左右,对站在他身旁的糜冲说道:“糜先生,那个人说的确实是这个时辰么?”
“唔,我们只管安心等候就好。‘烛龙’大人一定会来的。”
糜冲抿住嘴,双目直直地盯着废墟中的某一处。一阵风吹过,残破的营帐残片呼呼地舒展开来,发出“啪啪”的声音,让置身其中的人油然生出一种空寂的不安感。
黄预不安地看着四周,尽管已经做了周密的部署,他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这是从蜀汉占领汉中以后他所留下来的心理焦虑症。黄预是五斗米教的热情崇拜者,他的梦想就是在师尊的率领下建立一个纯粹的和谐之国。当师尊随曹魏军队撤出汉中以后,他留下来负责领导剩下的教徒,并在蜀国屡次打击之下顽强地维持着五斗米教的地下活动。
当黄预在四年前得知张鲁去世的消息,一度难过到想要自杀,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存意义。但很快曹魏派人过来秘密联络他,告诉他张鲁的儿子张富继承了其父的职位。那个人说皇帝曹睿亲口允诺天下统一以后,会促成五斗米教在张富的旗帜下复兴,于是黄预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这一次糜冲的到来让黄预看到了曙光,他认为曹魏的这次行动将会是复兴五斗米教的前奏。
当太阳划过天顶的时候,“烛龙”终于出现了。看着这个穿着蜀国官服的人一步步走过来,即使是糜冲也不禁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烛龙”是魏国情报部门最宝贵也最隐秘的一笔财富,他在蜀汉内部身居高位,向魏国提供过很多价值极高的情报,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为确保安全,他很少参与魏国在蜀国的其他间谍活动;这一次为了获取弩机技术,郭刚与郭淮才得以动用“烛龙”来配合行动。
“衔烛而行,以照幽明。”远处的烛龙传来暗语。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糜冲一边回应,一边挥了挥手,黄预心领神会,低声叮嘱了一句“糜先生当心”,然后垂头走远。见到黄预离开,“烛龙”这才走近,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是从北边来的吗?”糜冲明白两个人见面时间越短,被发现的风险越小,于是也言简意赅将郭刚的计划介绍了一下。
“呵呵,他的胃口还真不小呢。”烛龙评论说,“不过计划还算周详,很有想象力。”
“只要一得到相关资料,我就可以立刻着手准备。”
“唔,你所需要的资料和装备我可以提供,不过你要小心,靖安司的人已经进驻了各个要害部门,他们嗅到了一丝气味。”
“影响会有多大?”
“目前他们所知的不多,只能做些宽泛的监视,应该影响不了核心计划。”
“那就好。”
“整个行动必须在三月十六日之前完成。不要小看那些靖安司的人,他们和在秦岭地区的蜀军一样纠缠不休。”
“不过他们会一无所获的。”从糜冲的表情里看不出他指的是靖安司还是蜀军。
接下来两个人约定了传递情报和装备的方式,随即结束了会面。他们并没有确定下一次的会面时间,那样风险太大。糜冲在临出发前得到过明确的指示,“烛龙”的工作只是提供情报来源,不参加具体行动。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一直到“烛龙”走后一个时辰,糜冲和黄预才离开神仙沟,他们与在官道附近放羊的五斗米信徒会合,一起动身返回南郑。来到南郑城门的时候,糜冲发现守城的士兵正在急急忙忙地将城门口的木栅搬开,并将要进城的老百姓赶到道路的两旁。过了一会儿,一扇中门隆隆地被人从里面推开。
平时南郑城只开侧门供平民进出,只有碰到有紧急公务时才会将大门打开。“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糜冲站在人群中想,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似的。很快城门另外一侧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在城楼甬道中回响格外的清晰。随后五、六名骑士飞奔出南郑城,消失在大路尽头,但从他们的服饰来看似乎并不是军方的。
“也许是哪几个倒霉的文部官员吧。”糜冲事不关己地想,然后转身随着人群涌入南郑城。
糜冲猜对了,这的确是个倒霉的文职官员,而且非常倒霉,因为他即将要面对的麻烦来自于军方。一想到这一点,骑在马上狂奔的荀诩就变得很沮丧。
昨天,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荀诩从军技司返回以后,就立刻派遣了两名靖安司的高阶人员携带魏延签发的准许文件离开南郑,前往第六弩机作坊进行工匠的户籍调查。
蜀国在汉中设有八处军器作坊,其中前五个作坊负责普通军器锻造,第七、第八作坊负责生产后勤用具及大型基建设备;而第六弩机作坊则与它们不同。该坊位于南郑东三十里处沔水附近的某一个山坳中,整体规模并不大,但技术能力很高,“蜀郡”与“元戎”的军用型主要就是由该作坊生产。为了方便管理与保密,工匠的聚集群落与弩机作坊安置在一起,有专门的军队监管。
问题就出在监管的军队上。那两名靖安司的人抵达第六弩机作坊后吃了闭门羹,监管部队的负责人黄袭断然拒绝了他们调阅工匠户籍的要求,声称这不对外开放。靖安司的人强行要求进入,并威胁说要将黄袭以“妨害调查”的罪名拘捕。结果双方发生争执,两名调查人员被黄袭的护卫打伤,并被关押起来。
荀诩是在赶去的路上了解到这些情况的,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两名调查人员是携带着魏延亲自签发的准许文书,黄袭怎么敢违抗呢?还是说,在他的背后另有人在作梗……
黄袭这个人荀诩虽然不熟但却很了解。在第一次北伐的时候,黄袭担任的是马谡的副将,在街亭一役中侥幸生还,但被降职处分,从第一线指挥官左迁到这个穷乡僻壤的作坊来当监工。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因为同样身为马谡副将的张休与李盛都被处死,只有他活了下来;有人说他是用了大量的贿赂,不过这说法只停留在流言的阶段,没有得到过证实。
抵达第六弩机作坊所在的山麓后,荀诩视野里的景色明显大为不同,绿色的草地就被灰白色的沙砾与土石所取代。斑驳路面上满是宽窄不同的车辙印。道路的两侧只有几簇稀疏的灌木,更多的是散乱的泥土堆与废矿石,视野里一片苍白,细微的粉尘颗粒飘扬在空气中,让人呼吸起来备感艰难。一条弯曲的人工河流沿着道路在左侧流过,裹着泥浆的昏黄河水给路过的人们带来更多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