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作者:马伯庸

    三月二日,冯膺一大早就来到了“道观”。他身为这件案子的主管,一直不大放心,惟恐已经惹出大乱子的荀诩又会生出别的风波。到时候不只是荀诩的失败,就连冯膺也会被人置疑他的领导能力。他必须牢牢地把这头爱四处乱跑的野马套住,确保它按自己的路子前进。

    军谋司的从事狐忠也跟随前往。荀诩从他的司里借了两个人,调令上的截止日期是今天,按规定狐忠必须亲自前往销令。

    两个人抵达靖安司的时候,荀诩已经等候多时。他一见冯膺和狐忠,立刻带着笑脸迎上去,露出一切顺利的表情。

    “调查的进度可有什么线索吗?”冯膺例行公事地问道。荀诩将一份早就写好的报告交到他手中,然后回答:“目前还没有任何显著线索表明魏国间谍的身份,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有这么个人存在。”

    “哦?”冯膺抬起头,带着嘲讽的口气问,“你是说你比开始调查时知道的更少?”

    荀诩抓抓头,尴尬地辩解道:“并不完全是……”

    冯膺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好受多了,但口头上还是把他训斥了一番。荀诩唯唯诺诺,表现得颇为恭顺。冯膺满意地想:“看来自从杨参军受辱以后,这家伙是收敛多了。”

    接着冯膺又询问了一下具体调查细节,荀诩说因为无法确定间谍的身份,目前只能对图纸、工匠与实物进行有针对性的保护。问题是这三样东西都与军方牵扯很深,靖安司很难插得进脚。

    “我给你派的那两个人呢?”狐忠忽然在旁边问道。

    “他们刚从第六弩机作坊返回,现在在后屋撰写调查报告。他们似乎是发现了些什么,希望这一次是好消息。”

    一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对于从事情报工作的靖安司来说,没有消息就等于是坏消息。

    “很好,这次军谋司和靖安司合作得很好。”冯膺满意地点了点头,踱进屋去视察工作。等到他离开以后,狐忠才凑到荀诩跟前,细声道:“喂,对上司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呐。”

    “这叫做有侧重地进行汇报。”荀诩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回答。狐忠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又问道:“去年九月的那条消息好看吗?”

    “非常精彩。”

    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狐忠没有继续问下去。两个人在这方面很有默契,这种默契在以前很多次行动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很快那两名军谋司的分析员走出来,分析报告刚刚完成。这份报告篇幅很大,是那两个人花了整个通宵搞出来的,他们眼睛都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冯膺这时也回到了外屋,三名司闻曹的高级官员一边传阅报告,一边听分析人员做简报。

    分析人员将所有工匠的户籍与个人资料进行清查与归类,将可能会产生叛逃的工匠类型按照几率大小进行排列,并详细附加了说明。他们认为可能性最高的是原籍为秦岭以北、年纪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担任冶炼与组装两个环节的单身工匠。分析人员认为这种类型的工匠缺乏一个稳固的心理基础,容易对周遭环境产生焦虑,而繁重的劳动会让焦虑成倍增加。由于作坊的封闭式管理体制,单身工匠又缺乏家庭作为压力的缓解剂,叛逃的几率最高。

    “这样的人在作坊有多少个?”冯膺问。

    “有十六名,这里是他们的名单。”分析人员将一片竹简递给他,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工匠的名字与档案编号。

    冯膺接过名单扫了一眼,把他交给荀诩,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荀诩为难地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对他们实施十二时辰监控,不过军方的人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干……只能提醒军方,叫他们自己当心了。”

    冯膺断然否决:“不行,若是被杨参军知道,谁负得起这个责?”荀诩没吱声,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埋头看报告的狐忠接口道:“我想,不一定要通过军方吧。南郑安疫馆的所司跟我很熟,可以请他出面,以防治疫病为理由安排一次对工匠的身体检查。届时所有工匠都必须离开作坊前往安疫馆的隔离区,我们可以在那时候对可疑目标进行聆讯。必要时可以借口其有疑似疫病予以隔离,再怎么处置就是我们的自由了。”

    “这个办法好!唔,狐从事,你就去联络一下安疫馆吧。”冯膺对自己器重的部下很满意,他拍拍膝盖表示赞赏,转过头换了另外一副语调对荀诩说:“虽然目前还没什么收获,但其他方面的调查不能松懈,有劳孝和你继续督办。”

    “是,目前靖安司的人正在全力以赴。”

    荀诩说的不错,靖安司的人确实是在全力以赴,尤其是其中那个冯膺所不知道的单位。

    就在冯膺视察靖安司工作的时候,高堂秉和其他几个第五台的组员已经抵达了柳吉酒肆,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定。这时候还是清晨时分,酒肆里根本没有人,他们几个人看起来格外醒目。

    柳萤从后堂走出来,她没想到这么早就有客人,来不及挽髻,只用一根竹掐子把头发盘起,然后匆忙走来。

    “几位这么早就来了?”柳萤热情地招呼道,同时拿块抹布殷勤地把榆木案几擦了擦。几个人讪讪而笑,只有高堂秉还是板着脸,视线平伸,看得出他也颇为紧张。

    “我们这早上刚开,灶才热上,有些菜肴不及准备,还请见……”

    话还没说完,柳萤职业性的表情有点凝固,因为她已经认出在周围几个熟客之间坐着昨天她的救命恩人。显然这一刻的沉默让尴尬的氛围上升到了顶点,无论是在柳萤心里还是在高堂秉的心里,都在飞似也的想着问题。

    高堂秉其实并非不通人情世故,不过相比自己的其他同僚,他更加喜欢自己的工作。男女之事早已在进入靖安司的时候就规定过:不反对、不主张、不勉强。这三条原则摆在面前,高堂秉对于本职的热忱几乎高于一切。

    所以,他没有任何经验。平日里其他同僚私下传阅的春宫图谱他根本不闻不问。对身体的磨练、古板的脾气和避而不谈的态度,总是带给人一种产生遐想的空间。高堂秉更愿意和那些同是为蜀汉效忠的朋友们接触,过多的考虑异性会让自己本就繁杂的日程更加混乱,他是这样理解的。但是这便让此次行动增添了完全不必要的麻烦。

    而柳萤又在想什么呢?这从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和些许泛红的脸颊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扭捏了起来。对于一个昨天刚刚经历到龌龊之徒非礼的少女,换做普通人乍一见自己的英雄出现在面前,很可能已经被羞得躲进里屋。可柳萤偏偏不是寻常的少女,她是个很冷静的人,多年的信仰造就出静若坚冰的处事态度。可惜,柳萤或许可以坦然对待侵犯,对待掩饰身份的生意,把笑容和内心分得有条不紊;但是她一样年轻懵懂……如果换作是阿社尔那样的熟客来当这个英雄,那柳萤也许会猜忌什么,虽然未必想到他们就是靖安司,也会提高自己的警惕。偏偏高堂秉一时的冲动打破了这潜在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