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糜冲歪着肩膀缓步走过来,站到了柳萤与黄预之间。他的苍白脸色看起来依然有些衰弱,但无形的威严气势让柳萤和黄预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他抬起一个指头,示意黄预暂时先不要作声,然后转过头去,两道疲惫但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柳萤。柳萤觉得这个人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异样的压力,朝后面退后了两步。
“柳姑娘……”糜冲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递给柳萤,“我相信你,自然也相信你所带来的人。不过如果这个高堂秉不值得信任,我希望你能亲自处理。”
柳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匕首接了过去。
三月五日中午,高堂秉来到了柳吉酒肆。他最近天天都来,不是他陪柳萤去城外拿酒,就是柳萤为他特意做几样小菜,俨然关系亲密。不过他今天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荀诩怀疑逃走的黄预等人与柳吉酒肆有着密切联系,让他设法查明这一点。
柳吉酒肆和其他一些商家一样,今天并没有开门,所以一个客人也没有。高堂秉走到门前,拍了拍门,柳萤从门缝里看到是他,赶紧把门打开来。
“萤儿,怎么今天没开业?”
高堂秉问道,柳萤看看左右,将门打开半扇,低声道:“你先进来再说吧。”高堂秉进了门,看到案子上已经放了三碟精致的小菜,一盘熟煮下水,还有一壶烫好的酒,显然是柳萤特意为他准备的。
“饿了吧?”柳萤拿了副筷子给高堂秉,最初结识他的激情现在已经慢慢沉淀成为感情,那种心跳加速的迷乱感觉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舒心的甜蜜。她看着高堂秉夹起一筷油蜜蕨菜一口吃掉,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巡查,好像是说城里潜入了几个危险的五斗米教教徒,我爹说今天还是不开业的好。”柳萤说完以后,偷偷观察高堂秉的反应。高堂秉皱起眉头,“啪”地把筷子搁到案面上,轻声叹道:“是啊,今天早上我们接到命令,要严格检查一切可疑人物。不知这次又有多少五斗米教徒要被……呃,不提也罢。”
“您的双亲,好像也是五斗米教徒吧?”柳萤试探着问。高堂秉点了点头,柳萤又大着胆子朝前试探了一步:“您有没有想过为他们报仇?”高堂秉听这话,目光一凛,柳萤赶紧摆摆手,表示自己只是随便问问。高堂秉苦笑一声:“报什么仇,处刑的是蜀汉有司。我一个小小的汉军屯长,找谁去报仇?”
“那如果有机会呢?您想吗?”
高堂秉慢慢扭过头去,严厉地看着柳萤。柳萤心中有些害怕,不知道这句明显的暗示会对这名古板的军人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但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高堂秉的目光。过了半晌,高堂秉才徐徐吐出一句话来:“萤儿,可不要乱说,这要杀头的。”
“若是连父母之仇都尚不能报,哪里能算得上是大丈夫呢?”柳萤反驳道。高堂秉闷声不语,只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柳萤看见高堂秉的反应,感觉在他坚固的外壳逐渐产生了龟裂。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实话跟您说,逃跑的那几名五斗米教教徒,全部都藏在我家中。”
听到柳萤突然这么说,高堂秉大吃一惊,酒杯咣当一声被碰翻在地。“萤儿你在胡说什么?”
“萤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光他们,就连萤儿和爹爹,也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和您的父母一样。”柳萤镇静地扶起酒杯,神情严肃地对高堂秉说,“高堂将军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抓去见官了。”
“……怎么会这样。”高堂秉把头低下喃喃自语,似乎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柳萤见高堂秉留在原地没动,知道自己这一次赌赢了。
“我和爹爹一直都是五斗米教在南郑城中的秘密成员。昨天靖安司突袭了我们在辽阳的据点,黄祭酒和魏国来的糜先生侥幸逃脱,躲来了我们家。现在蜀军满城在找的,就是他们。”
“还有魏国人?”高堂秉对此早就知道,但听到柳萤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是的,张富——您知道,就是继承了张鲁大人师尊的人——委派我们配合糜先生的行动,设法弄到蜀国最新型弩机的相关资料。”柳萤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她相信要说服高堂秉,必须要主动出击。
“高堂将军,加入我们吧,这也是为了你的父母。”
柳萤最后提出了要求,高堂秉闻言猛然抬头,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叫我叛国?”
“不是叛国,而是离开一个与你有父母之仇的国家。”柳萤急切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你在军中的配合,如果你肯加入,我们就能顺利获取弩机资料,带着它前往魏国。糜先生已经承诺会给我们优厚的酬劳与栖身之地。我们可以在师尊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说到“我们”时,柳萤面色发红,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她相信,除了“父母之仇”以外,这也是一个说服高堂秉相当重要的砝码。听完柳萤的说辞,高堂秉一言不发,表情凝重。他的犹豫被柳萤视为一个动心的征兆。而高堂秉的心里却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现在如果通知靖安司的人来围捕,显然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从柳萤的话里,似乎他们仍旧在策划什么计划,且与弩机技术密切相关,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才行。现在荀诩和裴绪都不在身边,他只能自己做出判断了。
“萤儿……”高堂秉下了决心,“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柳萤听到他这么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的后襟已经快被冷汗溻透,背握着匕首的左手手心一片潮湿。
高堂秉的脚底接触到地窖的地面时,他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空气冲入肺部,让整个人精神为之一凛。现在,让整个靖安司寝食难安十几天的敌人们即将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叫他下颌的肌肉有些异样地紧绷。高堂秉没有余裕去通知荀诩目前情势的变化,只能祈祷尾随着他做支援工作的阿社尔与廖会能够有些默契。如果他们误判了局面,贸然冲进柳吉酒肆搜捕,那么深入敌人阵地的他将会被第一个干掉。
柳萤在旁边牵住了他的手,高堂秉的眼睛还没适应地窖的黑暗环境,但他能感受到少女绵软温润的玉手。不过他现在内心翻腾的不是喜悦,而是歉疚——虽然这并不妨害他履行职责。
“这个人就是高堂秉?”
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用食指指着高堂秉说,语气里满含着不信任。高堂秉同时觉得有两个人夹在了自己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