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作者:马伯庸



    荀诩望着已经陷入昏迷的高堂秉,难过地闭上眼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将那二人分开。他再扭过头去看柳萤,马忠蹲在她身边,冲荀诩摇了摇头,表示她已经气绝身亡了。

    “你们三个,留下来看护高堂秉。”荀诩攥紧拳头,低声对他们下了命令,然后转身走开。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眼下还有更重要的公务要处理,荀诩相信唯有完美地将这件事情了结,才对得起高堂秉所付出的牺牲。

    此时剩余的几名五斗米教徒已经全部被靖安司控制住了,那些教徒知道已经是绝望之境,索性没有抵抗。士兵把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排成一排。荀诩踱着步子挨个审视了一遍,柳敏已经哭得不成样子;黄预仰首朝天,一脸的桀骜不驯;而老何则蜷缩成一团,如筛糠一般颤抖着。

    荀诩来回趟了两遍,最后站到了黄预面前,厉声问道:

    “那个叫糜冲的人,他在哪里?”

    黄预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立即沉下脸来,朝地上啐了一口痰,装做没听到荀诩的问话。

    荀诩也愣住了。黄预尽管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没有逃过荀诩的观察:黄预对于糜冲的失踪毫不知情。

    高堂秉昨天离开柳吉酒肆后,立刻赶回了靖安司汇报了行动细节:黄预等人计划在三月六日的参商崖劫出工匠,然后在褒秦道口与糜冲会合,逃往魏境。荀诩大喜过望,他立刻指示靖安司全力配合高堂秉。今天早上,荀诩从府库内调了一批马给高堂秉,并暗中放松了靖安司对南郑城的检查,好让黄预等人顺利潜出城去。接下来荀诩亲自率领大队人马来到褒秦道埋伏,打算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结果黄预等人如期出现,而糜冲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难道他觉察到了我们的埋伏,于是先跑了?”

    一个令人懊恼的念头进入荀诩的脑海,这不是不可能,糜冲这个人的能力是绝对不容低估的。想到这里,荀诩蹲下身来,随手拽下一根青草,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欣慰。沮丧的是他两次都败在了这个人的手下;欣慰的是,他总算让糜冲一无所获,他想要的工匠也被靖安司成功截获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荀诩见到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骑士背后插着三面红旗,这是靖安司信传使的标记,三面红旗意味着“至急”。

    骑士一直飞奔到荀诩身前,这才急急拉住缰绳。他翻身下马,将一份书信交给了荀诩。

    “荀大人!裴都尉急报!”

    荀诩急忙拆开信纸,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军技司被盗,图纸丢失,速归。”荀诩读到这里,脑袋嗡的一声,一股恶气在胸中炸开,他几乎要当场晕倒。

    完全上当了……看来高堂秉的伪装根本没有逃过糜冲的眼睛。这个可怕的人将计就计,让靖安司误以为他的目标是第六弩机作坊的工匠;而实际上,劫持工匠的计划只是用来吸引荀诩注意力的烟幕弹,他的真正目标却是戒备松懈的军技司。甚至连黄预、柳敏父女等五斗米教教徒都被他蒙在鼓里,成了他手里的几枚弃子。

    “这……实在是……”

    意识到自己完败的荀诩无暇多想,他匆忙交代了部下几句,然后心急火燎地只身赶回“道观”。在返城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糜冲竟然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把整个靖安司在自己的地盘上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屡次占得先机;这究竟是他的能力无边,还是说蜀军内部有老鼠协助他……

    但无论如何,图纸现在已经被盗,靖安司以往的一切辛苦都付之东流。荀诩一想到这里就懊丧无比,只能拼命鞭打着坐骑,企图通过狂奔来排遣心中的郁闷。

    当他抵达“道观”的时候,看到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靖安司的裴绪,还有一个是军技司的从事谯峻——这个曾经夸口军技司的保安措施最为完善的技术官僚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仿佛秋季梧桐树下的落叶一样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

    荀诩顾不上客套,他翻身下马看了一眼谯峻,直接问裴绪。裴绪告诉他,今天早上军技司对司局所在的山洞内部进行例行清扫,并打开了三个排气通道进行换气。

    “换气?”

    “是的,军技司因为安置在山洞中,每隔三天就必须要通两个时辰的风。军技司的山洞有三处天然的石穴通道与外界相联,平时里面用石丸填住。山洞需要换气的时候,会把石丸移开畅通风道。”

    “然后糜冲就趁这个机会从其中一个通道潜入军技司,偷走了图纸?”

    荀诩说,裴绪沉痛地点了点头。这时候谯峻在一旁兀自难以置信地嘟囔着:“那三个通道每一个都有百步之长,而且里面宽窄不一,崎岖弯曲,内壁上又满布嶙峋突石,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爬进爬出……”

    “他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荀诩冷冷地纠正了他的错误。

    裴绪继续说:“目前确定丢失的图纸是‘蜀都’与‘元戎’两份设计图。这两份图纸昨天才刚刚被诸葛丞相调阅过,所以单独搁在了一起,没有立刻归档封存,结果就出了这样的麻烦。”

    荀诩点了点头,这一切他都在接到裴绪急报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

    最坏的结果。

    “谯从事,难道当时在图纸旁边的一个人都没有?”

    谯峻木然地摇了摇头:“半数守卫都被调出去参与南郑的封锁工作了,剩余的一半……可谁能想到,会有人从通风口爬进来拿走图纸呢……”

    “我们现在怎么办?”裴绪问。他看到荀诩满面尘土,勾手叫旁边的士兵立刻送来一条毛巾。荀诩谢了一声,用手接过浸过凉水的毛巾拼命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们还没输……现在五斗米教已经完全崩溃,没有他们的协助,仅凭糜冲一个人不可能在南郑城立足,也不可能突破我军的封锁从南郑长途跋涉返回魏国境内。”荀诩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毛巾递还给裴绪,拿起瓷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接着说道:“他只能去找那个隐藏在我军内部的老鼠寻求协助,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那只老鼠是谁?”裴绪紧张地问。荀诩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搁下瓷碗匆忙又上了马。裴绪一愣,连忙问道:“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问问那些被背叛的人,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荀诩在马上偏过头疲惫地回答,然后双腿一夹马肚,绝尘而去。裴绪望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以后,才搀扶着谯峻回到“道观”,他还有很多善后的事要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