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作者:马伯庸



    临走之前,诸葛亮只是用一些官样辞藻来勉励留守汉中的官员,却没有单独与李平说些什么,甚至连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没有。好像李平并非一个相知多年的好友,而只是一名普通的官吏罢了。

    对此李平没有发作,他返回南郑丞相府后,吩咐了几句粮草调度的事,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斟自饮。饮的不是茶,是酒,烈酒。自尊心极强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揪到大庭广众之中,然后被人狠抽耳光;堂堂的一个都乡侯假节前将军领中都护,被人硬生生从江州调来汉中为丞相府打杂,管的是区区粮草;他名义上仅次于诸葛丞相,实际上却连出兵决策都无法参与,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去送别。还有比这还要过分的羞辱吗?

    “我也是托孤大臣,是先帝御口亲封的中都护!我们本该联合秉政,孔明,是你窃取了我的国家!”

    李平在心里疯狂地呐喊,他甚至想把这种疯狂换成实际的冲动。但是他没有,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知道这样的冲动全无意义。他只是一碗又一碗地大口喝酒,让酒精烧灼自己的肺部和神经。在这疯狂的麻醉中,唯有一件事李平仍旧保持着清醒的认知:他与孔明之间的交情从此荡然无存了……

    ……杯中的水已尽,唯有几片褐色的茶叶残渣蜷缩在杯底,它们已被洗吮一空,就如同秋日落叶一般,精华殆尽,碗面恢复了清冷。李平将这碗喝了半宿的茶搁回到案几,倒空茶叶,爱惜地用一块丝绢把茶碗仔细擦拭过一遍。

    接下来,他从茵毯上站起身,高高擎起茶碗朝地上摔下去。只听哗啦一声,茶碗化作数十片碎片,散落在青砖地面。李平的眼神变得坚毅起来,他已经作出了决定。

    一片乌云悄然遮掩住了月亮,整个屋子里陷入了真正的黑暗。恰好在这时,另外一个人推门步入了房间,黑暗中的脸模糊不清。

    “我准备好了。”李平平静地对他说。

    “那我们上路吧。”烛龙也以同样冷静的语调回答。

    荀诩得到罗石的举报以后,并没有立即采取行动。罗石提供的证据虽然重要却不够充分,还无法证实究竟这是一起单纯的贪污案,还是某个阴谋中的一环。若想厘清这件事,就必须要知道所有可能接触到库存文书并有机会修改的人。

    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立即得到解答的,因为包括粮田曹在内的所有部门都已经下班了。荀诩和杜弼只好等到明天,也就是五月六日再着手进行调查。

    原本他还想连夜直接去找成蕃对质,但是却被杜弼拦住了。

    “如果发现被修改的库存文书与成蕃或者李平有关系,那么结论就昭然若是了。到那个时候握着确凿证据再去找他,岂不更好?”

    听到杜弼的话,荀诩面色一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耐心等明天吧。”杜弼抚抚荀诩的背,“我们会有收获的。”

    然而到了五月六日的清晨,事态却突然急转直下,远远超过了靖安司所能想象的地步。

    “全城戒严令?”

    荀诩迷惑不解地问道。他和杜弼携带着由姚柚亲自签署的正式文件,正准备前往粮田曹进行调查,却被刚从外面回来的阿社尔拦住。

    阿社尔顾不上擦汗,气喘吁吁地说道:“不错,是今天早上丞相府发出的紧急戒严令,现在各个城门都已经被关闭了。”

    “理由是什么?”

    “不知道,只知道紧急级别是甲级!”

    原本嘈杂的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死寂,每一个人都僵在原地,仿佛被阿社尔的话冻结了视线。本来已经走到房间门口的荀诩停住了脚步,丝毫不掩饰自己震惊的表情。蜀汉的城防警戒等级分为甲乙丙丁四级,甲级警戒只意味着一件事:敌人兵临城下。而南郑城即使在建兴八年魏军自子午谷入侵期间,也只是达到了乙级警戒罢了。

    在一旁的裴绪诧异地问道:“难道魏军绕过我军在祁山的主力,企图偷袭南郑?”荀诩断然否定:“这不可能,南郑的警戒圈一直扩展到成固、赤阪,有两到三天的预警时间,不可能一直到敌人兵临城下才觉察。”说到这里,荀诩把目光转向阿社尔:“丞相府有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信息?”

    阿社尔摇了摇头:“丞相府的戒严令没有作任何附加说明,我特意去找了在卫戍部队的朋友打听,他们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势也不了解。”

    “那么,军械房有没有动静?”

    “没有。”

    荀诩皱起眉头,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敌逼近,那么丞相府就应该向卫戍部队说明情况,并且打开军械房把守城用器械准备好。现在丞相府却只是发布了一个单纯的戒严令,却没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实在令人生疑。

    想到这里,荀诩抬眼看了看杜弼,后者的表情同样严峻:“你也认为这与烛龙和李平有关系?”

    “命令发自丞相府,执行命令的是卫戍部队,很难想象有其他可能……”荀诩说到这里,挥手作了一个决断的手势,用很快的语速说道:“辅国,粮田曹那里,就麻烦你一个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知道内情的阿社尔看荀诩居然这么称呼李都护,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等他发问,荀诩又对他说:“昨天的南郑外围监视报告呢?拿到没有?”

    “我刚才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但所有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送报告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告诉他们你是靖安司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取到这份报告。”荀诩说完又转向裴绪,语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观’,一有什么重要的新情报进来,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从事。”

    “很快,去干吧!”

    荀诩干净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将罩袍两边一拉,快步走出“道观”。这道莫名其妙的戒严令背后一定蕴藏着什么深刻的动机,这种压迫感让荀诩一直低落的斗志不觉重新昂扬起来,他隐隐觉得差不多要到了与敌人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一进入南郑,荀诩立刻就感觉到一阵紧张气氛扑面而来。街上行人很少,为数不多的老百姓个个行色匆匆,显然已经接到了警告。不时还有一队队的汉军卫戍部队来回跑过,纷乱的脚步声在黄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声,掀起一层烟尘。远处用于戒严的朱雀信旗已经高高升起,宣闻鼓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