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倾天阑

作者:天下归元



    南齐太后宗政惠,和南齐国公,一瞬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别人想必不懂,两人这话,包含着南齐一个旧典故旧规矩,南齐第二代皇帝厉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欢去探大臣的病,尤其哪个大臣让他不满意了,他更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处哀叹人家身体衰败,眼看病重不治,国家又失栋梁,朕心里真难过等等,皇帝都这么预告人家死亡了,谁还敢让皇帝的判断失效?所以,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以至于有段时间臣子们风声鹤唳,见面就问:“今天你‘被重病’了吗?”

    后来南齐便因此形成规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的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遗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的。以免“被死亡”。

    年轻的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着他,好像没感觉到他隐隐的怠慢,眼神里满是欢喜。

    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国公病的一个女官而已。”

    “一个女官。”容楚笑得讥诮,“敢于不在我晋国公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你晋国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动,“从哀家进门到现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干涉,但李公公告诉哀家,这四面都有人在看着哀家举动,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在哪里,老李都找不着,可见世人传言你容家卫甲于天下,果然不虚。”

    她身边不远处,橘皮老脸的李秋容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多谢太后谬赞。”容楚轻笑,“李总管是宫中第一高手,他怎么会找不到人藏在哪里?他找不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

    李秋容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水底。

    “你说没有便没有罢。”宗政惠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喜欢微微摆着身体,轻巧的弧度少女般娇俏,毫无平日里端庄风范,“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的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说这个了,越说越正经,好无趣的。”宗政惠摆摆手,转过身去,看着荷塘,“你家的荷花开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闲闲走过去,站在她身侧,依旧离着三步,“我想……这荷花还没开吧?”

    “没开才最好。”宗政惠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几丝幽怨,“这才是花最好的时刻,所有人都在期待它下一刻的美;若开了,则不过博几句赞赏,然后被不懂怜惜的人折下,在金瓶玉盏中迅速枯败,叶残花消,作为花的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为花,她们最期待的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玉盏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最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没有回首,手指擎着一朵花苞,指尖无意识在上面划啊划,将那她刚刚还在由衷赞赏的娇嫩花骨朵,划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语,转头看一边的桥栏。

    他在等她发怒……嗯,最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过头来,并没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点点泪水,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颤声道:“阿楚……你是在怨我……怨我当初贪慕虚荣么……”

    容楚一怔,低头看了看衣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的质料轻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红蔻丹的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血涌指节,手指雪白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点点青色,凄艳如女鬼的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淡淡厌恶。

    这厌恶,使素来雍容有城府的他终于犯了点公子脾气。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划。

    一截袖口,齐整整地截了下来,宗政惠手抓了个空,攥着那截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在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温柔。

    “太后如此喜欢微臣的衣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脱下来相赠太后的。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衣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胆。

    李秋容橘皮老脸一阵抽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容楚一眼瞥过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动了。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身的姿势,不敢侧过去,也不敢正过来。

    容楚一眼瞥过便转开,笑容里淡淡不屑,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旨在提醒她的身份,宗政惠却好像没听见,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浓密的睫毛下没有泪光的暗影,反多了一层烈火般的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飞扬。

    随即她五指慢慢张开。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衣袖,风向自她身后来,向容楚去,那一截绿色布料,将要扑到容楚脸上。

    容楚没动,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将要扑到他脸前时,忽然转了方向,翻翻滚滚飞开去,落在荷塘一瓣荷叶上,颤颤如舞蝶。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截衣袖,容楚举起手,将另一边的衣袖挽了挽,两边的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依旧不突兀,反多了层落拓风流,萧萧举举的清贵潇洒。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的,千锤百炼深入骨髓的优美。

    宗政惠眼神在他如玉琢的精致腕骨上掠过。

    烈火般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别的意味——恼恨、懊丧、无奈、不甘、压抑……

    随即她深深吸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楚,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容楚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的,俏丽温婉容颜后,是一颗执拗偏激近乎疯狂的心,像独处于帷幕后的舞者,一遍遍练习他人难以企及的动作,期待灯光亮起那一刻的一鸣惊人。

    所以她喜欢乔雨润,乔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的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的美,每个动作都在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一对寂寞的舞者,在各自的舞台上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