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湿气重,第一天她就生了疹子,夜里痒得无法安睡,挠破了水泡,怕是要留些疤痕,她默默地用袖子掩住。
最初出海的快乐,因为几日艰苦的寻找早已云散,她到此时方知,原来享有他人的侍应供奉,一生不为世事忧烦,是多么奢侈的幸福。
国公府的娇小姐,几日海上漂泊,终知生活真义。
但她愿意陪他一起吃苦,找寻一个渺茫的希望。她有时也羡慕那个失踪的人,虽然邰世涛始终不告诉她找的是谁,但她直觉那是个女子,是对他极其重要的人。她想着那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女子,能令他这样的少年念念不忘,愿意用生命去寻找和等待。
她羡慕,却不嫉妒。自幼体弱多病,长居深门,令她懂得人生不可强求,以及惜福。
她珍惜这一刻和他一起寻找心中所念的感觉。海天空茫,而心中满满,有一个人。
只是眼看着他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沉默,只知道傻傻向前走,不知道再回头,她真怕他就这样把自己放逐在云海深处,永不回归。
邰世涛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如果太史阑都不在了,他忍的辱,受的罪,想做的事还有什么意义?那就这样找下去吧,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生。
此刻邰世涛依旧不回答容榕的话,直起身抹一把汗,看见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渔船,从不远处海域经过。
容榕已经跳了起来,对着那船挥手,那边以为是落难的渔民,便驱船靠近。
容榕仰起头,将这几日重复询问了很多遍的话又问了一遍,船上人似乎很忙碌,摇头笑道:“没有看见。”又道:“如果是前几日风暴失踪的,劝你们也别找了,那样的风暴,船都散了,鲨鱼都掼死了,人哪里活得下去?早点回去埋个衣冠冢吧。”
这话容榕也听了很多遍了,叹了口气,邰世涛却忽然抬起头,问:“什么鲨鱼都掼死了?”
“哪,瞧着。”那人笑吟吟拎起手中东西,赫然是一条不大的黑背鲨,“我们刚从玉柱礁那边回来,在礁群里发现好多死去的鲨鱼,这个时候正是黑背鲨产卵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死了那么多。正便宜我们捡了一些。”
邰世涛随意看了那鲨鱼一眼,忽然眼神一直,唰一下蹿起来,跳上了人家的船。
那渔民吓了一跳,邰世涛已经劈手将那鲨鱼夺了过去。
“强盗!”那渔民一声大叫,吓得往后舱便跑,去找人帮忙了。
邰世涛也不理他,细细看那鱼皮上的伤口,入口很小,出口却很大,出口处皮肉震碎,整个伤口肌肉似剑锋一样放射开来。
他的手忽然抖起来。忍不住抚了抚腰间。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样的伤口是怎样造成的——只有太史阑独门材质的暗器才行!
身后有风声袭来,他头也不回,一脚飞弹,啪一下便将那偷袭的渔民踹倒在地。
随即他将一块银子砸在那倒地的渔民脸上。
那人被踹得心胆俱裂,又被砸得两眼发直,张口结舌地瞧着他。
“告诉我在哪发现的这鲨鱼?那边还有没有人?回头,带我过去!”
“不能啊大爷!”那些渔民都在惊叫,“海水涨了,玉柱礁群已经入海了,你去也看不见什么。那边没有人,真的没有!我们过去时就看见一些死鲨鱼,那礁石上留不住人的!”
“大爷你是在找人吗?”一个比较灵活的渔民道,“谁都知道鲨鱼见血会发疯,黑背鲨尤其性子凶狠,这些死鲨都逃不掉何况人?”
邰世涛退后一步,手中死鲨落在甲板上,重重一声。
这一声似撞击在他心上,沉闷回旋,他险些呕出血来。
他在海边呆了也有一段日子,如何不知鲨鱼成群行进,见血发疯,不死不休?何况这还是产卵的鲨群,凶猛程度更加无法想象。
姐姐遇上了鲨群,如果不出手还好,一旦出手见血……
他的心慢慢沉下去,直入这深海海底,天地沉闷,四面黑暗,身周是永无止境的深渊,冰冷窒息,无法救赎……
“砰。”一个渔民趁机横挥大桨,将这忽然失魂落魄的“海盗”拍下了船。
“噗通”一声,邰世涛竟然不知道在半空控制身形,重重跌到海里。
容榕发出一声惊叫,急忙递桨去救,等她连拖带拽将邰世涛给拽上船,那条鱼船已经避瘟神一样跑远了。
“你……你怎么回事!”容榕也顾不得追究那渔船,紧紧抓住脸色煞白的邰世涛,“你疯了?”
邰世涛眼神发直,瞪了她半晌,忽然双臂一张,狠狠抱住了她。
容榕惊得魂都飞了。
她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想要推开他不舍得,想要询问他又不敢,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着似在突突跳,随即发现突突跳着的是自己的心。
她抖着手,绵软无力地要推他,手刚伸出就停住——她感觉到肩部衣服湿了。
他在哭?
他竟然在哭?
相识不过几日,她已经摸出几分他的性子,沉默厚道的少年,骨子里坚韧如铁。
然而此刻他微微颤抖在她怀中,虽咬牙一声不出,她却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恸,似黑云瞬间便压了心城,不见天日。
容榕欲待推开他的手,改为轻轻落在了他的腰上。
她将他搂紧。
没有绮念,无关相思,只想安慰这一刻绝望的少年。
她隐隐感觉,他牵念的是一名女子,那么就让她此刻同样温软的怀抱,送他一份宽慰和皈依。
邰世涛浑身僵硬,毫无所觉,绝望和苦痛将他淹没,他在海底深渊挣扎,四面毫无微光。
忽然在一怀冰冷里,感觉到一丝温暖,一双小小的手,略带试探地落在他腰间,有点笨拙地轻轻抚着她的背。
他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的抚摸中一泻千里。
“……她……她是我姐姐……”他终于开了口。
容榕情不自禁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刻她甚至是欢喜的,随即她便惭愧地红了脸,觉得这一刻的欢喜真过分。
“……我原本是庶子,认到夫人名下成为嫡子,多年来饱受欺压,直到遇见姐姐,才逃了兄弟暗算,她和我相遇短暂,却救过我两次……”邰世涛断断续续说起他和太史阑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