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旁边公园挖了一口人工湖,不少家长带孩子来玩脚踏船。
湖旁引一口小池塘,供游人投喂锦鲤。
祖荷带了一块风干的面包,捏碎撒水里。
确切说那原身是一只菠萝包,出自学校食堂,言洲说食堂新进货,当早餐还不错,不过数量有限,起早才抢得到。
祖荷尝了,确实不错,但她只爱菠萝皮,又酥又甜,软乎的面包身被忘记在窗台上,成了手中喂鱼碎屑。
锦鲤争食,水花扑溅,好不热闹。
祖荷边撒边许愿,希望喻池早日出院。
喂完拍拍手,祖荷荡向旁边医院。
床头摇起一半,喻池算半坐着,哪怕双腿盖得严严实实,也比平躺姿势多了点生机。
喻莉华气色比在学校给他们上体育课似乎好转一些,祖荷打了招呼,她说下楼走会,明显要把空间留给两个少年人。
“妈——”喻池叫住她,也不看祖荷,“我想戴帽子,头有点冷。”
喻池一头乌发遗传自她,冬天没有头冷烦恼,而且病房没有对流风,他揽着暖宝应该不至于冷。
倒是因为下床不便和天冷,喻池已经好几天没有洗头,发型不堪就算了,可能别有味道——
喻莉华立刻觉察出他的窘迫,却不禁想发笑,喻池这些小心思的觉醒,说明他起码没有之前麻木不仁吧。
喻莉华三点一线连轴转,已经忘记祖荷说下周来,哪怕记得,恐怕也不会当真。
祖荷和喻池在学校知名度不低,但喻莉华从未听过两人有交集,之前应该真的不相熟。祖荷来一次客套一下也算尽心尽意了,喻莉华实在低估了少年人的感情触角。
祖荷就近捡起边柜的黑色毛线帽,问:“这顶吗?我还以为是蒋老师的。——我帮你戴上。”
两根拇指撑了撑帽檐,祖荷不由分说给喻池戴上,也不管他们之前没多熟悉,更没有青春期异性间的忸怩。
喻池仿佛变成一座雪人,祖荷罩上去正了正,还夸道:“嘿,真精神。”
——这口吻,就跟隔壁床八十岁老奶奶鼓励她的中年儿子勇敢战胜残魔一样。
喻池:“……”
喻莉华不禁莞尔,笑容太过自然,连自己也没发觉很久没笑过。她边琢磨着边离开房间:下周要把喻池洗头时间调到周六晚上,甚至可以请人来理个头发。
祖荷问他要不要听歌,然后一副耳塞都给了他。
喻池MP3里的歌已然听烂,祖荷的歌单等于新鲜氧气。
喻池听歌,祖荷便坐旁边玩起带来的PSP,正好缓解无话可说的无聊。
祖荷打一个双人PK的拳击游戏,玩到激动之处,抽筋般抬一下机子,几乎能让人瞥见背面的灰原哀贴纸,她玩完一局就发出打嗝般夸张的哀叹。
嗝打了两次,耳边飘来凉凉一句:“真菜。”
祖荷:“……”
跟他同款的白色PSP伸到他眼底下,她挑衅道:“有本事你也玩一局。”
喻池打石膏那只手僵硬接过。
祖荷瞪大眼:这还是连帽子也没法自己戴的人吗?
“你的手竟然能动?”
“……勉强。”
祖荷又指着左手的点滴,说:“这边还打着药水哦。”
喻池虚扶着PSP,已然开打,招数迭出,画面特效翻飞,眼花缭乱。
祖荷越看越投入,全然忘了喻池隐形挑战自己;越看越凑近,短发发梢几乎点上他的太阳穴。
热力压迫,喻池不自觉偏开一点脑袋,却偏不开那种少女特有的味道,像刚出炉的菠萝包,像咬开一口的草莓,又甜又香,催人入眠。
喻池险险赢局。
“神耶,你真厉害!”祖荷还热烈鼓掌,“你教我打吧。”
喻池把PSP还给她,突然有点明白傅毕凯在他面前三句不离祖荷,这人感情热烈,嘴巴又甜,傅毕凯怕是受不了这种友情攻势。
喻池把手缩回被窝,才离开一会,药水凉得挺难受。
祖荷继续玩游戏,喻池在边上看着,不时提点几句,有时输了,有时险赢,加载期间一起总结得失规律。
不知不觉到饭点,蒋良平照旧提着保温桶进来。
祖荷匆匆收好她的MP3,跟喻池告辞说下周再来。
早上份药水既已打完,喻池可以支持撑着自己吃饭,只需要蒋良平把碗捧到近前一些。
喻池等喻莉华回来,示意祖荷忘在边柜的PSP,让她带回学校给她。
喻莉华把PSP放包里,省得她也忘记。
趁着喻池吃饭,喻莉华和蒋良平聊起祖荷。
蒋良平教高二,听同科老师提起过祖荷,成绩中上游,但学习态度可圈可点,高三再冲刺一下,前景可嘉。
喻莉华对祖荷也印象颇佳,举止大方,性格活泼,最难得的一点,很多男生献殷勤——傅毕凯就是其一,经常提着饮料来排球场等她——但据可靠渠道说并没有谈恋爱。
总之语气里透露着纯粹的欣赏。
喻池吃得差不多放下勺子,今天醒来时间超出以往,精神已经快到极限。
在喻莉华以为他不再开口时,喻池闭着眼说:“那晚她本来叫我上车跟她一块回去,我没去,她可能觉得……”
后半句断了,喻池像睡过去。
第一次听说这一段,喻莉华挺意外,一直以为那晚祖荷只是刚巧没走远。
“你觉得她有心理负担,才来看你的,是这样吗?”
祖荷可能遗憾,如果她坚决拉喻池上车,就能避免悲剧。
喻莉华出身贫寒,一路披荆斩棘才站稳现在的位子,她回顾历史很少用假设性的“如果”,而是用总结性的“因为所以”。
她现在先看到喻池懂得设身处地关心别人,他的情绪正在重建。
喻池喊蒋良平帮放平床头,一副困不可支的模样。
“你顺便叫她下周不要再来了。”
喻莉华和蒋良平对视一眼,没多说什么,拉上和隔壁床间的帘子,从床尾嘎吱嘎吱踩着升降踏板。
不一会,喻池好像真的沉入睡眠。
*
当晚下晚自习,喻莉华到祖荷班级门口,让“守门员”叫一下祖荷。
“守门员”言洲正埋头在抽屉偷偷摸摸玩手机,政教处副主任一张脸吓得他差点把头夹桌板里,叫祖荷的名字飘飘忽忽,三魂去了俩,兀自镇定拨拨刘海。
祖荷反倒笑着跑向喻主任。
言洲仅剩的一魂还分裂了,没见过这么屁颠屁颠上赶着招安的傻妞,政教处找上门能有什么好事?
喻莉华把PSP从包里掏给祖荷。
祖荷下意识按开关:“我还想说下周日再拿回来,让他玩几天,没电了吗?”
PSP出现开机动画,并没有休眠。
祖荷自言自语:“还有啊。”
喻莉华说:“他特地叫我带回来给你,怕你要用上吧。”
那个副词触动神经,祖荷咧嘴粲然一笑。
“真是麻烦喻老师了。”
从窗户“不经意”窥视的言洲恍然大悟,原来是发还被没收的PSP,难怪祖荷那么乐呵。
检查好电量,祖荷又按下电源开关,笑容像屏幕黯淡下去。
“喻老师,其实那天晚上我……”
喻莉华忽然握住她一只手,说:“就穿这点衣服冷不冷?这手挺凉的,明早过来记得加件衣服。”
黯淡变成眼里的雾花,祖荷平时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只会叫“喻老师”。
喻莉华想起喻池的吩咐,头一次面对学生失语。
她不知道这两个少年人的友情发展到何种程度,但她了解喻池,看得出他嘴硬之下那点卑怯的期待。
……是的,卑怯。
这个以前从来没有在喻池身上出现过的词,恐怕将或明或暗陪伴他从今往后。
比起长辈无微不至的关心,喻池也许更需要多接触同龄人,疏通心中郁结。毕竟以后跟他赛跑的是像祖荷这样健全的孩子。
她自私地做下放任自由的决定。
喻莉华眼中跟祖荷起了同样的东西,到底年龄和阅历锤炼出韧劲,她把泪意生生忍下。
可是青春期的孩子何其敏感,祖荷正要说什么,喻莉华的手轻轻落在她发顶,温柔拍了两下。
“早点回去睡觉吧,别开夜车。”
祖荷抱着PSP,目送喻莉华下楼梯。
言洲凑过来,不解风情地问:“她找你干什么?”
祖荷差不多恢复常态,吓唬他道:“她刚才看到你玩手机了,最好小心点。”
学校规定原则上不给带手机,但不少人偷偷藏抽屉,晚自习排着队避开老师在教室充电。
祖荷回家夜宿那几晚,还有不少同学托她顺便充电池。
言洲:“……”
*
自从住院,喻池对星期几失去概念,祖荷探病的周日意外变成一道显眼的分割线:只要见到祖荷,喻池便知道,一周过去了,离他渺茫的出院日又近一点。
但这个周日上午,祖荷没有出现。
过去的两周,祖荷早上十点准时出现,跟他待一个小时,十一点多蒋良平来开饭,她便离开。
喻池已经拆掉右臂石膏,能独坐一会,坚持完一顿饭。
祖荷还是没影。
他只有她的Q,但没办法上网。
也许现在算得上朋友,他们竟然没有互留联系方式。
喻池琢磨完这一段,才想起上周让喻莉华劝退祖荷一事。
他望向喻莉华,那边似一直盯着他,灼灼目光照透他的心事。
“妈妈,你上周跟祖荷说了的吧?”
喻莉华环着胳膊立窗边,反问:“说了什么?”
“……”
蒋良平将桌板收拾干净,喻池翻开最新一期《极客时间》,说:“我看会书再睡午觉。”
喻莉华松开胳膊,走近一步,但喻池低头沉浸,隐然拒绝交谈。
她无奈看了蒋良平一眼,蒋良平轻轻摇头,劝她不要继续。
在他的中年人法则里,祖荷的“下周再来看你”不过客套话,基本社交礼仪而已。
蒋良平这周已经回校上课,负责陪夜,工作日白天由喻莉华在乡下务农的妹妹进城照料,喻莉华依旧周日全天和工作日挤时间过来。
喻池24*7小时被囚禁在一张一米宽的病床,终日长辈相伴,祖荷这个同龄人被动成为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喻池并非天真烂漫,不知世故,只不过寄予太大希望。
喻莉华和蒋良平不忍戳破,免得他二次失望。
*
午觉被一波痛疼蛰醒,喻池五官皱紧,呻.吟出声。
“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护士?”
女声年轻而清越,甚至带着点未经世事的天真,明显区别于一周以来成年人的声音。
但疼痛并未能缓解半分,喻池也没功夫应答,只条件反射描述症状:“腿,腿疼……”
“我给你叫护士,你忍着点啊。”
PSP随手搁边柜,定格在赛局结束的排行榜上,刚打到半路那一局排在末位。祖荷按下床头铃和护士站通话。
护士长马上赶来,喻莉华刚刚应该没走远,也一起扑到喻池床边,反应迅速,动作熟稔,就准备掀被子——
祖荷灵醒退出病房,听到一个陌生却也能顾名思义的名词:幻肢痛。
不一会,护士长出来,朝她淡笑:“你可以进去了。”
“他好了吗?”
也许“好了”是个太宽泛太完美的标准,护士长没有回答她。
垂帘挡着病床,祖荷先看见窗边的喻莉华。
她小心翼翼问:“喻池好点了吗?”
喻莉华也出现和护士长一样的淡笑。作为医院长住人口,喻池每天面临无数大砍小坎,每爬过一道便是阴转晴,她当家属的,自然要保持比本人更为乐观的心态。
她朝病床一挑下巴,那意思是:过来随便看。
祖荷从帘子旁探出脑袋,喻池已经在研究她的PSP,她松一口气,笑着凑过去。
喻池:“还是那么菜。”
祖荷努努嘴,腹诽:“还不是因为你。”
护士长推着小推车又进来,说准备开始下午的输液,问喻池想扎哪里。
喻池在祖荷要求下新开一局,两手正忙碌着,头也没抬说:“脚吧。”
护士长核对床号姓名和药剂,娴熟给喻池扎针。
喻池眼都不带眨,难以想象刚才幻肢痛剧烈到什么程度。
护士长扎完调整点滴速度,任务完成,然后跟喻莉华拉家常般笑笑,眼神示意祖荷:“这你们家老二吗,都那么大了?”
喻池下意识瞄了眼祖荷,离得太近,祖荷自然觉察到他的目光: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认可的意味?
祖荷并非没跟他撞过眼神,但以前距离远,又匆匆一眼,太过寻常普通。
她两次探病,回想起来属于一厢情愿,而这一次,她从他眼里读到友情的认可。
甚至在对视的时间点上,她和他有了点朋友间的默契。
喻莉华看了两个少年一眼,应道:“不是——”
祖荷一本正经道:“其实我是老大。”
喻莉华松懈而笑,附和道:“对,姑娘是老大,床上那个才是老二。”
老二喻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