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刃之芒

作者:钦点废柴

说不睡懒觉,从确定留学第二天,祖荷就没睡过懒觉,严格按照时间表作息。

祖荷语数英三科成绩是长板,尤其英语最为稳定拔尖,卷面满分150从来没有低于140分,口语更是长中之长,她还借此混过一段时间广播站的英语频道。但托福是一只全然不同的怪物,祖荷不敢掉以轻心。

而且决定留学时间实在尴尬,今年5月最后一场旧托福已经没有名额,只能冲击8月份新托福。新东西意味未知的恐惧与担忧,新托福无疑新中之新,祖荷简直脑袋爆炸。

以祖荷这样中不溜秋的水平和家庭财力,说到出国,完全可以买个野鸡大学镀金。但有司裕旗这位领头先锋在,祖荷更不愿意做差劲妹妹。

祖荷睡相不老实,短发睡成飞机头,蒲妙海帮她把实在飞得厉害那撮编成小辫子,用红绳绑一个小蝴蝶结。

蒲妙海乐滋滋欣赏她的作品,逗着那道小辫子,笑道:“我们荷姐变成小哪吒了。”

祖荷来不及欣赏,匆忙喝完牛奶,水灌一口,含上一片薄荷糖飞溜出门。

喻池邀请中午上他家吃饭,祖荷干脆自个儿打车到医院,放蒲妙海一天假。

喻池一个人坐床上,蓝白条纹的被子和枕头整齐叠放床尾。住院在冬天,喻池被子不离身,祖荷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豆腐块。

他已换上自己的衣服,运动蓝短款冲锋衣,下面是灰色棉质运动裤,“长出”的一截裤管往上叠起,可能塞进松紧带里。

鞋只有一只。

一只关上的行李箱挨他,旁边还有一架打开的全新轮椅。

他坐在床边,望向枯枝抽芽的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嘿!”

垂帘已别到墙壁钩子里,祖荷仍旧像以往多次,从原来垂帘的地方轻轻蹦出,唤他一声。

喻池回头,笑容如绿芽初显,温柔可人。

祖荷喜声宣布:“今天你要出院了!”

喻池却看向她发顶,说:“今天扎了一个小辫子。”

祖荷像拨浪鼓摇头,又抚了抚飞起的头发。

蒋良平在办出院手续,喻莉华不一会赶到,提着一个挺沉的红色大塑料袋:里面全是一包一包红色丝网小袋,每个装着苹果和一些糖果花生。

喻池困惑不已,问要干什么。

喻莉华百感交集道:“福袋——终于要出院了,发给病友们的,分享喜气。”

祖荷自告奋勇说:“喻老师,我也帮你们发。”

这一层骨科不少病友像喻池一样呆了好几个月,不时在走廊混了一个面熟,或交流病况,或拉家常,隐隐成为彼此的树洞和安慰。看到谁出院,萍水相逢都诚心道一声恭喜,然后默默琢磨与期盼自己的出院日。

祖荷和喻莉华分头行动,分别从走廊的两端挨个病房开始发福袋。

祖荷脸蛋标致嘴巴甜,逢人打招呼,床号从没叫错,终日乐呵呵的,像从旧时年画爬出来的福娃,简直人见人爱,大妈见了直把剥好的橘子往她手里塞。

大家已经把她默认为喻池家的一份子。

有个大爷接过红色福袋,笑呵呵道:“我还以为你结婚发喜糖呢。”

祖荷:“……”

她记得这个乡下来的大爷,满嘴跑火车,没个正形,偏偏还耳背,讲话用吼着,跟嘴边挂喇叭一样。有一回还问她有没有结婚,想让她做他孙媳妇。

“像你这么大个的姑娘,在我们村里小孩都上小学了。”

祖荷不跟老头一般见识,说:“对对对,这就是喜糖,17床大帅哥的大喜之日,今天要出院了!您也加油啊,早日出院,回家给您宝贝孙子娶媳妇。”

隔壁床的家属大妈笑骂道:“这老流氓天天调戏漂亮姑娘,晚上不痛装痛叫护士小妹过来陪他说话。——喂,我说老哥,你可赶紧出院回家吧,不然你这副模样,拖累你宝贝孙子,哪个姑娘见了不跑远远的。”

祖荷给大妈抱以同盟之笑,挑了个苹果相对较大的福袋给她。

出了病房,祖荷碰见喻池独自坐轮椅等在外头,耳朵通红,像挨了北风调戏。

喻池说要去医生办公室拿出院小结。

祖荷第一次面对比她“矮”一截的喻池,愣了一下,扶膝盖弯腰平视他。

“要不要帮忙?”

……这架势,好像大人跟小孩说话。

喻池恍然记起,祖荷和他对话高度差从来没有超过半个身。

他躺着的时候,祖荷坐椅子上,肘搭膝盖,屈身向前;他坐床上,祖荷就正常坐椅子上;他站着,她自然也一样。

祖荷从来没有居高临下俯视他。

“不用,你在房间里等我。”

喻池避开她眼神,不等她挪步,直接推着轮椅绕过她。

之前腋拐都是借医院的,喻池等出院才量身定做腋拐和假肢。

祖荷第一次见他坐轮椅,吃惊道:“你竟然还会转弯。”

喻池:“……”

*

办通一切手续,离开医院正好中午十一点。倒春寒已过,春阳一扫多日阴霾,蒸暖大地。

人生轨迹拐了一道大弯,蛰伏126天,喻池终于出院。

离开医生办公室时,主任临别赠言犹在耳边。

比喻莉华年长一些的妙手仁医语重心长,拍拍他肩膀,最后按了按说:“真正的路才刚开始,加油年轻人!”

在医院小群落里,周围人都是差不多状况,是“正常态”的大部分,互相间有种见怪不怪的宽容。

而踏出这道门,融入社会大环境,他们便成为“不正常态”的小部分,属于边缘的特殊群体。

主任只是没把丑话说完。

真正——难走的——路还在后面。

*

祖荷在喻池家吃到传说中的腊肉炒春笋,她停留一顿午饭便离开,约好等喻池第一次安装假肢那天再见,还被喻莉华塞了一捆他姥姥带过来的新鲜春笋。

喻莉华外出办事正好顺便送她,说:“我们新家也在荷颂嘉园,终于等到喻池出院,总算有时间去建材市场看看了。”

祖荷不可置信道:“我们学校后门那个荷颂嘉园?”

喻莉华笑道:“傻丫头,你妈妈开发了几个荷颂嘉园?”

祖荷追问他们家住几单元几号房,喻莉华说完,她差点挣脱安全带从副驾蹦起。

“不就是我家隔壁吗!喻老师,你们什么时候搬新家,迫不及待想和你们做邻居啦!”

喻莉华说:“本来上学期开学装修好,家具也买齐了,就等散散味,年前搬进去。——后来喻池出了这个事,就想着改装一下,让他方便一点。原来带卫生间的主卧是我和蒋老师用,现在准备改成他的卧室加书房,多点独立的隐私空间。”

喻池现在家里的卫生间就多安装了无障碍扶手,从盥洗台、马桶到淋浴间,甚至连过道和他卧室床边也有,保证即使单腿蹦着也能安全抵达洗手间。

祖荷还悄悄摸了一下,白色杆子上遍布防滑小凸点。

喻莉华继续说:“几年前考虑过步梯房顶楼跃层,各种原因没买成,后来选了荷颂嘉园的电梯房。现在回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你妈妈开发的楼盘,无障碍设施跟国际接轨,我和蒋老师当初想着方便养老,没想到喻池先用上了。”

本来挺天意弄人的内容,她没有半点自怨自艾,反而像自我调侃。

祥林嫂的怨妇角色深入人心,祖荷觉得喻莉华是反面,回到古代她应当是穆桂英。

喻莉华没哭,祖荷反倒带上鼻音,不亚于目睹一部煽情励志剧。

“喻老师,我觉得你们家好棒!你,蒋老师,喻池,都好棒!”

“咋还哭上了呢,傻丫头。”

等红绿灯间隙,喻莉华伸手轻抚她扎小辫子的脑袋,从扶手箱抽一张纸巾给她。

祖荷倒也没哭出来,就是鼻头发酸,重感冒般长长吸气。

喻莉华被这一串有点滑稽有点可爱的吸鼻声逗笑了,轻叹一声:“这是做家长的基本责任,我们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当然有责任护着他平安成年。如果两条腿的家长都倒下了,只剩一条腿的孩子要怎么走?——丫头开心点,暑假补课就可以和喻池每天一块上下学了,到时候让蒋老师给你们做好吃的。”

稚嫩的眼眶拦不住感动,祖荷破涕而笑,郑重应声:“好!”

*

喻池没有着急安装假肢,先在网上搜索一波,将五花八门的信息分门别类,混迹各个论坛和交流群,小心踩坑。

喻池和家长生于不同年代,接触信息渠道、广度和深度有云泥之别,喻莉华和蒋良平在很多事上放手让喻池自主决定,包括选择文理分科,锁定目标大学,甚至在新家选择上,喻池也起了主要决定性作用:他不想爬楼梯。

现在要佩戴假肢的是他,喻莉华和蒋良平同样尊重他的意见。

期间喻池去指定医院评残,到残联领取残疾证;出院时他体重偏轻(当然已经按照截肢后标准来算),过胖或过瘦都会影响残端和假肢接受腔适配程度,喻池提高的不仅是体重,而是货真价实的肌肉含量,车祸前的马甲线已经差不多成型。

十七岁便显现出如此可怕的自控能力,喻莉华理应欣慰,却也怕以后若是没能达到目标,性格也会反噬他。

第一次试戴假肢已然五一,喻池没忘记祖荷的约定。

*

康复中心的训练室犹如练功房,一样宽大,安装墙面镜,只多了好几排训练用的无障碍扶手、斜坡和台阶。

祖荷到达时,喻池正好走到窗边转弯,穿的还是一条灰色棉质运动裤,左边裤管挽至假肢接受腔上缘,大约髋关节往下10厘米处。

祖荷见过喻池坐轮椅、拄腋拐甚至扶墙单腿蹦,除了赤.裸的残端,可以说喻池的特别对她失去特殊感,成为“存在即合理”的所在。

来之前,祖荷甚至想象一下喻池戴假肢的样子,惊喜发现比想象中还要英俊。

没错,是英俊而不是帅气。

在祖荷定义里,帅气是一种表象,英俊是一种气质,英俊比帅气成熟。

她当然不是认为喻池非要截肢戴假肢才好看,实际上,喻池现在步态不协调,跟失灵的机器人一样僵硬,一点也不好看。但是他对这根辅助工具的接受速度和态度,他淡笑回应装配师傅的自如,他扶着栏杆艰难转身,乍然抬头,撞上祖荷目光,笑容跟背后阳光一样明朗——

这积极的一切也撞进祖荷心里,如同往池塘撒上一抓鱼粮,水面万鱼沸腾。

这一刻,她心里有了一种新奇的悸动,比以往更雀跃,更强烈,也更难以忘怀。

祖荷起先忍着没打搅他,只悄悄跟喻莉华打招呼,这下情绪喷涌,抬起相机咔擦一声。

镜头定格在阳光打底的这一瞬,喻池从容微笑,向她走来。

也许他的笑容跟对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她愿意赋予特别的意义,让之长久留驻心间。

祖荷把相机屏幕转给他看,说:“一激动就拍了一张,如果你不喜欢,我马上删掉。”

喻池低头瞅一眼,像看自己的镜中像,没有过多关注。

五月的蔷薇化成他的耳朵,喻池半笑半不笑道:“删什么,拍得不帅吗?”

祖荷满意地合上屏幕,说:“喻老师的基因当然出众。”

喻莉华问他感觉如何,喻池说再走几步试试。

喻池操控假肢还不熟练,有时像拖着假肢在走,转弯时更加明显。他走到窗边,想靠在窗台休息一会,但膝关节上了锁,假肢没法弯曲,笔直支在地板上,踝关节同样固定,鞋尖僵直抬起。

趁着喻池练习,祖荷悄悄试坐他那架轮椅,踩脚踏,转手推圈,把喻莉华注意力也吸引过来,抱臂看着她笑。

祖荷学着喻池的把式,尝试拐弯,别说还真不简单。

差不多转回来,轮子好像撞到障碍,停了。

祖荷一扭头,喻池不知几时挪到后面,扶着扶手弯腰,几乎凑到她耳边。

“我推你走几圈。”

祖荷心里池塘的小鱼又开始欢蹦。

训练室宽大,他们在最外围转悠,但大家不约而同停下,笑望着全场年纪最小的两个人。

少年像春日新芽,幼嫩的表象下潜藏力量,象征希望与不屈,多看几眼便能从中汲取力量。

他们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喻莉华朝祖荷伸手,说:“我帮你们拍照,相机给我。”

于是,祖荷和喻池的第一张合照诞生了。

这对于刚确认小心思的祖荷,是何其珍贵的奖赏。它成为友谊的佐证,朦胧浮想的依托,让祖荷可以大胆幻想:他在合照时会不会有同样心思?

假肢还需要调整,喻池改日再来试。喻莉华要先去建材市场买几样急用的零件送到荷颂嘉园,康复中心离当初的医院挺近,紧挨公园另一个门,祖荷提议和喻池先到公园逛逛。

太阳不算晒,祖荷径直把喻池引向鱼塘,买了两包鱼粮,一人一包,蹲下来和他闲聊,不时丢一撮下去。

假日公园游人多,不少人目光停留在喻池身上——确切说他的腿上,天气开始炎热,他还穿着长裤,瘪了的一截裤管从后方别进松紧带里,说实话不太舒服。

都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又没人上前搭讪或挑衅,喻池第一次以新面貌出现在公共场所,全然没有难度地适应了。

祖荷那袋鱼粮还剩小半包,忽然抛下一句“喻池你看我”,站起来扶着围栏,冲着池塘进行古老祝祷般喊声:“庆祝喻池同学走起来啦——!”

她揪着塑封袋一角潇洒扬手,上百颗鱼粮如雨落池塘,沙沙激出千鱼争食,万鱼奔腾。

祖荷扭头嫣然望着他,阳光如同沿着她高举的手流下,把她的面容映照得分外生动。

喻池微扬起头,那道阳光好似流进他心间,牵引出难言的悸动,一如沸腾的鱼池。

喻池没有恋爱经历,不敢轻易定义对祖荷的感觉,是朋友,像家人,还是初恋的萌动,只知道从病床醒来看到祖荷在床边打游戏会欣喜,睡前收到祖荷的晚安会心静,看见她十颗牙齿,会情不自禁跟着笑。

他从她身上汲取到向上的力量。

他原本以为只是医院枯寂期的依赖,直到这一刻更加确定,他还想复刻以上美好,他想跟她每天呆一起,上课,聊天,吃饭,上下学,紧挨着这颗耀眼的能量源。

她笑起来很美,十颗牙齿很俏皮可爱。喻池想赞美她,又怕显得轻佻。

他把自己的鱼粮递过去,说:“来,我的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