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刃之芒

作者:钦点废柴

祖荷和喻池本来计划上午逛街,下午打游戏,这下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夕阳西下,两眼昏花。

喻莉华在学校忙开学工作,蒋良平抽空过来,和蒲妙海安抚两个孩子。

喻池没怎么说话,祖荷全程激动描述案发详情,叫板形貌猥琐、身高不足根号三的男青年劫匪,正义凛然,别说蒲妙海,连警察姐姐也按不住她。

劫匪倒地那一刻,祖荷的手机飞甩到路上,出了车祸,粉身碎骨;劫匪推诿扯皮,不想担责。

然而收妖怪的班房由不得他说不,这贪鬼当晚就被刑拘了。

回程四人同车。

祖荷接到祖逸风从外地来的电话,已经疲了,没工夫再骂劫匪,只说多亏喻池帮忙,还撒娇让她买个新手机。

祖逸风统统同意。

家中没人做饭,蒲妙海在前头说:“要不我们叫上喻老师一起去小区门口的海鲜砂锅粥?”

祖荷接电话时注意到喻池有意无意捏摩挲接受腔,一个下午不时有这个动作,怕是隔靴挠痒,里面难受得紧。

他没有抱怨,只是双唇紧抿,偶尔蹙眉,祖荷关心过几次他要不要先回去,有没有事,他都摇头。

这位同桌恐怕很倔强,否则也不会拒绝将赤.裸的残端示人。

在蒋良平回答前,祖荷突兀插话道:“妙姨,今天没得午睡,我好累,想躺在沙发上吃,不想在外面。喻池,你呢?”

喻池神色复杂看她一眼,半是感激救场,半是抱歉,说:“我也想在家里。”

蒋良平接茬道:“本来以为孩子们下午回来,我煲了绿豆粥作午点。现在回去还温着,要不再去楼下超市加个熟食和凉菜之类?”

折腾半天,天气燠热,祖荷和喻池都没什么胃口,异口同声说好。

祖荷开了一缝窗户,夏风不断割进来,喻池望着那线窗户和看不见的风,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无法平静。

就在追击劫匪时,喻池意外发现他还能跑起来,还能感受到风,虽然结果摔倒了,很狼狈。

“还能跑”这种认知激起隐隐的希望,像一记精神兴奋剂,或多或少麻木了身体上不适。

祖荷说先回家换身衣服,细心与体贴给足他空间与尊重,比之“还能跑”更难能可贵;后者属于自我较量,他有较大把握可以掌控自己,前者确是付出也不一定等于回馈。

他无疑还算幸运。

喻池刚一回到家,便坐到高度合适的定制换鞋凳上,右脚可以直接从鞋子拔出,左脚踝关节固定,得松开鞋带、外掀鞋舌,把“假货”剥出来。

他站起直接扶墙单腿蹦向卧室,牙关松开,不再忍耐呻.吟。

蒋良平跟在后头,担忧问:“要上医院看看吗?”

“我先看看。”

喻池关上主卧的门,扶着家长精心设计的无障碍扶手跳到床边,直接扒下长裤,接是假肢、硅胶套,最后慢慢卷下贴肉的绷带袜。

顶端磨破皮了,毫无疑问,穿戴时间过久,夏天出汗,剧烈摩擦——活像重新削去一片肉。

床边桌就放置药品收纳盒,喻池熟练地打开盖子,开始倒抽着气消毒。

假肢暂时不能再穿,绷带袜也勉强,喻池打算暂时晾一下,但也不能“裸奔”太久,平时即使不戴假肢,也要套上绷带袜防止变形。

顾不上穿裤子,喻池挪到电脑桌旁,打开网页同时输入两个关键词:截肢,长跑。

按下回车键,小手指紧张得似乎痉挛。

返回相关结果寥寥。

喻池不太意外,国内无障碍设施还没和国际接轨,一线城市还差强人意,更别提偏远省区的非首府城市。

如果存在戴假肢跑步、成绩还出众的例子,住院时护士早就用来激励他,她们知道出车祸的前一天他刚刷新学校的长跑记录。可惜她们资料库里记录的恢复最好的例子也仅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幸好互联网没有地域差别,喻池没有丧气,用Google检索amputee和jog,前排结果有一篇截肢士兵和布什总统在白宫慢跑的报道,这位士兵在伊朗爆炸中受伤,左脚踝以下截肢,右脚膝盖以下截肢,只说用了一套特别的假肢——喻池从唯一的配图研究,第一次见到这种J型假肢(从脚后跟往脚尖方向勾),没有匹配假脚,更没穿鞋子,假肢直接落地。

喻池和假肢还是新朋友,从起初磨破皮到生茧再到破皮,他还在适应期。之前不敢好高骛远,对假肢的期待仅是像护士说的“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没了解过假肢运动方面。

又搜了好一会,看了几篇文献,运动型假肢的J型深深埋进脑海。喻池很早之前就把大学目标定在一线国际化城市,这会愿望更如滚滚熔浆,即将喷发,好似他已经穿戴上这种装置,重新在塑胶跑道上起飞。

折腾这么一会,门外似乎多了几道人声,祖荷大概过来了。

喻池用保鲜膜裹了残端,以免伤口泡水,以前健全时仗着身体素质好,根本不把这种小伤口当一回事,现在可不行了,走路全靠这短短半截腿,得好好护着,哪怕它多么的丑陋和羸弱。

喻莉华和蒋良平的贴心设计派上用场,喻池可以在自己的空间里完成一系列私密操作,不用腋拐也能自由进出浴室。

喻池匆匆冲了澡,在戴假肢和拄腋拐间,犹豫片刻,喻池选择后者。

只有明天一天在家休息时间,他不敢再拿自己冒险;再者,他隐隐还有另一层考虑,祖荷见过他不戴假肢用腋拐,他那道羞于示残的心理防线退后一截,只剩下“羞于赤.裸示残”。

当然仅对祖荷有效,面对傅毕凯,他就算疼得像火腿削片,也会把自己装配齐整。

依旧一条休闲棉长裤,空裤管别进裤腰带里。

“好点了吗?”

听闻主卧开门,祖荷从沙发扶手歪出上半身。

喻池拄腋拐稳健走来,厨房的抽油烟机声刚刚停歇,蒋良平端菜从厨房出来,恰好喻莉华提着超市的熟食和凉菜出现在玄关。

祖荷并未多关注他的换装,嫣然道:“你时间掐得正好呢。”

她站起来,脚上踩着自己的黑底红拖鞋;两家人独占电梯拐过来的这一段走廊,大人每天会把走廊拖干净,祖荷和他可以直接穿着居家鞋串门。细想之下,最得好处的人还是他,因为穿脱鞋子实在太麻烦了。

这天晚上,喻池做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梦:他又重新回到赛道上,穿着网上看来的J型假肢,取得不错的成绩,祖荷屁颠颠跑过来,问他要手机号码,他挺拽地说不给,祖荷差点哭了,他补一句:但是我可以把银行卡密给你。

什么逻辑……

喻池早上坐起来,仍觉得好笑,下意识拿起手机想跟祖荷分享,才记起她手机没了。

梦境残留时间很短,一般洗漱后差不多忘记;偏偏这个梦喻池记了很久,很深,梦里有他关注的三样元素:J型假肢,长跑,祖荷。

但他没机会跟她分享,身边很快被“其他”故事占满。

开学后校园一下多了两个年级的学生,一改只有一条“龙脉”的清净:起床和大课间不再只有单调铃声,多了一首起床歌,但也许为了不让学生沉醉于音乐,往往选的都是过期好几年甚至十来年的曲子,腻味到叫人赖不了床;中午的广播频道才是流行音乐的舞台,而食堂也成了学妹学弟的主舞台。

总而言之,到哪都是人。

考完上学期欠下的期末试没几天,原来十一班和他相熟的男生下来找他聊天,那男生就坐祖荷位子,习惯性要拿一本书来转,偶然翻到课本扉页祖荷名字。

“我去,不是吧,你还跟你女朋友同桌啊,那么好,你爸妈知道吗?”

喻池以前也有转书的习惯,经常无意识带动“后排乐园”的男生们一起转,不分上下课,场面壮观,犹如耍花碟,让任课老师头疼不已。后来这毛病在喻莉华暗示下戒掉一半,上课不转了,毕竟政教处副主任的小孩总要起点带头作用,就像他也决不能带手机进校园。

但手总不能闲着,就改行转起笔来。

他顿住用笔尖敲敲习题本,狐疑望着对方:“女朋友?”

对方戳戳扉页上疏狂的名字,暧昧道:“装什么傻呢,才转班几天就把级花搞定了。”

密集敲纸声泄露他的烦躁,喻池面无表情就是最合适的态度。

“……不是,你别乱说。”

那哥们熟络地拍拍他肩膀,挑挑眉了然道:“我会帮你‘保密’的,在老师和你妈面前,放心吧。——不过你们都住一个小区,家长是不是早默认了啊?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吧?”

喻池不客气骂道:“你是操蛋。”

那哥们不怒反笑,既已将八卦认定为事实,当事人怎样抗辩都成了“羞于示人”而已。

他亲昵地勾着喻池脖颈,挑眉道:“好样的!”

“……”

祖荷回来显然心不在焉,以前还偶尔探个脑袋过来抄他笔记,现在整堂课没跟他说话,课间连眼神接触也没有,老师一走,她马上跑出教室。

好像被风言风语赶走似的。

喻池的确低估绯闻的传播速度,主要他现在生活习惯改变,能接触到的信息源没有以前广。

出车祸前,喻池每天傍晚跑步,跟田径队那些体育特长生相熟;他像傅毕凯一样寄宿,晚上熄灯前跟不同班不同年纪的人串门聊天;就连走去食堂短短百来米的路上,也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

他也曾经像祖荷一样不平凡。

现在蛰伏了,每天单调的两点一线,身边陪伴的也只剩下固定的几个人。本来高三生涯艰苦枯燥,这样的转变也不足为奇,但喻池连行走的快乐也被剥夺了……

他就像被挂出“旺铺招租”的空店,路对面的祖荷依旧火热营业。

喻池有一次快下课叫住她,问她忙什么。

祖荷犹豫片刻,收回踏出过道的脚,转向他神秘兮兮说:“你最近有没听到一些微妙的传闻,关于我们的?”

喻池了然,这是跟他保持距离呢。

他目光回到自己本子上,钢笔随意画出了几道凌乱线条,无意识拎着T恤衣领扇风。

“都是空穴来风,别往心上去。”

“那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祖荷说,就连两人期末考试年级排名突飞猛进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这次她爬进前100,而他更厉害,重回年级前50。

绯闻绑死两人,喻池心思很怪异,不排斥,甚至有被偏爱的错觉。

新来一个班级,祖荷最亲近他,是他和外界的桥梁。一旦桥梁坍塌,他又将面临流落孤岛的命运。

他对祖荷有着不言而喻的依赖,她无形给他注入活力,让他重新感知周围。

他怕绯闻让祖荷避嫌远离,也怕天天跟祖荷在一起,连绯闻没有:那说明在大众眼光里,他配不上祖荷。

喻池矛盾而纠结,又无能为力。

祖荷依然课间是课间,上课是上课,铃声一响整栋楼教学楼甚至全校都是她的地盘。

曾经有人叫她“祖猴”,跟猴子一样,四处疯跑,没一会停的;而且还是美猴王,重点在“美”和“王”,风貌无双,一堆人愿意为她鞍前马后。

美猴王得到的消息当然比别人多。

祖荷已经在本年级和高二年级听到好几个版本:

一、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开房被扫黄打非办请去派出所喝茶;

二、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想开房被家长发现,一起被扭送回家;

三、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有人偷东西,祖荷把小偷逮住,喻池护花无功被甩了。

话题核心离不开一句:祖荷和喻池正在谈恋爱。

祖荷正为此事上火,顺藤摸瓜打听谁先大嘴巴,这不历时三天,终于找到了。

“道歉!”祖荷把人堵在楼梯转角平台,叉腰气鼓鼓说。

傅毕凯笑得轻浮,靠着栏杆摊开两臂,说:“我爸告诉我的,我哪里说错了?”

祖荷说:“傅主任也说的是‘祖荷和喻池上街约会’?一字不差?”

傅毕凯负隅顽抗,说:“不是差不多意思吗?你俩不就是那个?”

“哪个?你跟别人乱说,到我面前不敢说了?”

傅毕凯说:“有必要否认吗,大家看破不说而已,看你们那么不好意思,我帮你们挑明,你不得谢谢我?”

祖荷强行压制拍飞他的冲动,说:“否认你个大头鬼,我跟喻池清清白白,就是最普通的同桌关系好么!”

傅毕凯斟酌片刻,怪声怪气道:“你这样想,他可不一定这样想。”

“那很不凑巧,我俩都是一个意思。”

虽然“我俩”不是什么好词,傅毕凯奇怪地神情松懈几分,低头左右四顾,怕别人听了去,说:“你和他,真没在谈?”

“没有!没有!没有!你满意了吧?”

傅毕凯欣然一笑,说:“我确实满意了。”

祖荷冷起脸,道:“你满意了,我可不满意,你去给喻池道歉。”

傅毕凯换了种笑意,嘴角一抽一抽的,好像听见闻所未闻的事。

“我给他道歉?道什么歉啊?”

祖荷说:“我草稿都给你打好了——‘喻池同学,我散布你和祖荷恋爱的谣言,给你带来困扰,实在对不起,我误会你们了。’”

“哈哈哈哈——班花你搞笑的吗?我跟他认识的时候你还没成形呢,论交情我比你年份长,我去跟他道歉?从他上幼儿园开始,你知道他有过多少个‘女朋友’了吗?人家都没在意,就你在这替他干着急,憨妞!”

傅毕凯抬起熊爪,又想撸她发顶,祖荷矮身避过,傅毕凯再袭击,她手刀剁开他手腕。

“我不管他以前有多少个绯闻女朋友,现在当事人是我,我说不行就不行,除非——”

脑子太快,祖荷嘴巴差点没刹住车。

半截话勾起傅毕凯兴趣,他说:“除非什么?”

祖荷嘿嘿笑,说:“除非他亲口承认啊。”

傅毕凯又摆出一副“班花你在搞笑吧”的神情,叉开的两指像两道激光扫射她。

“省省吧你,我家就我爸一个当老师,我都觉得四处都是眼神;他家可有两个!两个!360°24小时7天全方位监控,他还敢早恋,不怕剥了层皮?”

祖荷敛笑冷眼,说:“你既然知道,还造个屁的谣。”

傅毕凯说:“班花不要说屎尿屁,女孩子多不文雅——”

傅毕凯刚教育到半途,突然遭到“更不文雅”的袭击——

祖荷揪住他耳朵,拉他往男厕所方向走:“你过来——哎,喻池喻池,这边——这人要跟你道歉!”

傅毕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