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小侍丞提起赵大人,满脸的崇敬钦仰。他觑了觑左右,悄然对昀凰道:"赵大人也没别的喜好,就有个押宝掷数的兴头,时不时也陪皇上和娘娘们玩几把,那自然是有出无进的,这宫里诸位娘娘们私下也都明白……"昀凰会意一笑,仍不多话,只淡淡道:"难得你有心。"

  侍丞忙不迭表白了一番忠心,正说着已到了崇明殿前,迎面侍立的瘦削老者着一身大侍丞的青锦袍服,神色安详泰定,朝昀凰恭然行礼:"微臣赵弗,参见皇太子妃。"

  昀凰驻足颔首:"免礼。"

  身侧那小侍丞递上眼色,暗示太子妃对赵弗需热忱些,昀凰只视若无睹,仍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色。赵弗亦面无表情,欠身将她引入殿内。

  崇明殿连着御书房,是皇上接见外臣、理政休憩的处所,因此营建不同于寻常宫室的奢丽,乌檐朱柱下连着一色的粉墙,廊外寒梅扶疏,暗香宜人。赵弗引着昀凰并未直入内殿,反而穿过连廊到了殿后御苑。遥遥就见几树白梅开得繁密胜雪,环绕着一弯月牙池塘,水面被薄雪覆盖,也不知底下是否成冰。池中建着个玲珑精巧的圆顶亭子,只容四五人大小,与岸上有曲桥相连。亭子四面垂下暖帘,隔绝寒风,里边想必是自成一统。

  眼前空庭胜景,令昀凰也不由得欣叹神往。

  "皇上在里边。"赵弗驻足在曲桥边,示意昀凰独自过去。那密密遮起来的亭子,令昀凰有一丝忐忑,猜不出皇上为何在这样的地方召见她。

  行走桥上,衣带被水面微风吹得翻飞,发丝飞扬眼前,昀凰拢了拢银狐轻裘,敛定心神在亭外跪下:"臣媳叩见父皇。"

  "进来。"皇上语声温和,似乎甚是愉悦。那垂帘透着窄窄缝隙,是谁的目光穿过帘隙落在身上,令昀凰掌心渗出微汗。但见踏云朝靴与朱衣玄裳的袍摆映入眼中,有人越帘而出,含笑伸手给她:"还跪着,不怕地上凉吗?"

  这手比女子更秀美莹白,套着玛瑙扳指,血一般猩艳的玛瑙颜色令昀凰周身僵了一僵。只僵得一刹那,昀凰神色不变,顺从地搭了他手臂起身。太子笑容温柔,将她轻轻环入臂弯,拥入帘内。赵弗立在岸边,远看着二人俪影,只觉美不胜收。

  一入帘内,抬眸便迎上那深邃目光,半是玩味半含笑,果然是晋王尚尧。

  亭中一张小石台上摆开弈局,皇上与晋王各执一子,厮杀正酣。晋王皂纱玉簪,褒衣博带,意态闲散地倚了石台,见昀凰进来才直起身子,朝她微微欠身,算是见礼。昀凰正欲屈身还礼,被太子轻轻挽住,"此间没有外人,不必拘束。"昀凰这才察觉亭中并无侍从,父子三人似也不在意尊卑,甚是自如。

  "朕这一局下得妙极,你来瞧!"皇上满面是笑,乐陶陶地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宽去狐裘,携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觉白子气势如虹,晋王的黑子被逼得无处可退,待凝神细看,方觉大有乾坤。皇上一味进击,不知预留退路,观一步便知他余下三步打算;而晋王步步为营,首尾衔顾,看似弱势实则暗埋杀机,以她心思之细,也瞧不出他如何盘算。

  "如何,你猜朕还需几子获胜?"皇上抚须而笑,踌躇志满。

  晋王与昀凰目光相触,笑意不减,深褐瞳仁愈显出坦荡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转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见,不出十子,白棋必负。"

  皇上浓眉略轩,愕然道:"你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着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说,回头仔细我罚你。"昀凰睨了他,妙目横波,粉颊生嗔。瞧着他二人宴尔情浓,不避人的调笑,皇上不禁抚须莞尔:"既然你这样说了,朕便赢给你看。"他二话不说,拈起白子落下:"尚尧,你且放马来战!"

  晋王笑得漫不经心,将指间一粒黑子闲闲把玩,并指落下。

  "哎!"太子脱口惊诧。

  "你竟藏了这一招。"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黑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反出侧翼围合交剪,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是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儿臣遵旨。"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地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地观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的试探,渐渐激起好胜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②。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皇上笑道:"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的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白骨肉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