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弓一点点放松下来,套进珠履,稳稳踩在地上。昀凰推开宫人欲搀扶的手,随着太子走向殿外。他在前边步履惶急,她一步步竭力走得平稳。
待赶至寝殿,骆后已在殿外守候,里边灯火照着人影绰绰,御医已在诊治。只片刻间,晋王、诚王与云湖公主也赶到,众人候在一处,相对无话。骆后僵直了身姿,只紧盯着殿里人影晃动,良久一瞬不瞬,仿佛全心都飞到了里面。太子也不理会她,径自焦急踱步,不时喝令内侍催请于相。直候到卯时已过,才见御医鱼贯而出,个个面色如土,冷汗涔涔。
谁也说不出皇上这急症的起因。
有说是宴间饮酒过量、有说是血脉阻塞不畅、有说是风邪寒湿外侵……七八位御医却得出三五种病由,却谁也不敢笃定。太子盛怒之下,朝为首的医丞当胸一脚踢去:"父皇身子安康,岂会无故暴病,你等胆敢有所隐瞒,必诛九族!"
白发苍苍的老医丞跌倒在地,受不住这重重一脚,连声呻吟。眼见太子抬脚又踹,昀凰忙拽住他袍袖:"殿下息怒,且容御医先为父皇诊治!"太子回身朝她看去,目中厉色大盛,反手一掌掴去:"滚!"
昀凰来不及躲避,只觉掌风扑面而至,眼前骤然一花……
死寂,四下死寂。
睁开眼来,只见晋王稳稳格住太子的手,令这一掌凝顿半空。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手臂相格,角力般互不退让。刹那僵持,无比漫长,各人都攥一手冷汗。终究是晋王先开口:"父皇尚在病中,殿前不宜喧哗动手,望皇兄体谅。"他朝太子淡淡一笑,垂了手,侧身退开半步。便在这一刹那,太子猛然挥拳击出,重重打在晋王胸口。猝不及防之下,晋王硬受了这记重拳,抚胸连退数步。
"殿下!"骆臻脱口尖叫,立时奔上前去,却见眼前衣带飘飞,太子妃的身形比她更快,已当先扶住了晋王。
晋王垂眸迎上那剪水秋瞳,与昀凰定定相望。
昀凰怔忡,惊觉刹那念动,竟是身不由己。然而他目光如火,落下来灼痛她肌肤。昀凰缩回了手,悄无声息地退开,避让到晋王妃身侧。
骆臻呆立着,忘了该进还是退。
看看晋王,再看太子妃,只觉一对璧人,恍似谪仙。
廊下宫灯照不散夜色深浓,每个人的神色都隐在阴影中,谁也看不清谁。
云湖愤然瞪了太子:"皇兄为何出手伤人?"
太子似笑非笑,阴沉的目光落在晋王脸上:"尚尧,这可是你要同我动手的。"
晋王受此一拳,虽不至于重伤,却也一时气息激荡,蹙眉只是缄默。太子见此,笑意加深,再不遮掩跋扈之色:"从前太傅教的兄友弟恭,你大概是忘了吧?"
"够了!"骆后终于冷冷开口,"你们还嫌不够乱吗?"
"乱不怕,"太子扬了扬眉,脸上正正地被宫灯照着,苍白脸色恻恻透寒,"怕只怕有人故意弄鬼,伺机作乱!"此言一出,令闻者皆震,骆后更是寒了脸色:"难道殿下疑心皇上的病,是有人暗中作祟?"太子目光如锥:"儿臣愚钝,不敢妄加揣测,愿闻母后高见。"
眼见这二人剑拔弩张,诚王忙踏前一步,想要从中斡旋。却见殿门戛然开了,赵弗亲自出来传话:"皇上醒了,传皇后、太子与二位王爷入见。"
第三十章 【云退霜杀夜将尽】
御驾巡幸燕山,设宴永乐行宫当晚,皇上酒后惊风,一病不起。
这病来得蹊跷,虽说皇上年事渐高,龙体尚无大碍。未料病来如山倒,当夜就卧床不起,行动不得,连言语都吃力。一众御医束手无策,诸般手段能试的都试了,依然毫无起色。
当夜三道旨意传下--
其一,命皇太子即刻回宫主持朝政,着诚王、宰相于廷甫还朝辅政;
其二,命皇后、晋王与云湖公主留侍御前,行宫内外重兵驻守;
其三,令太子亲自接掌京畿十万羽林卫。
圣命不可违,次日天明,太子与诚王等人即刻起驾回京,一刻也未敢停留。
为免皇上病笃的音讯外泄,动摇民心,永乐宫内外封禁,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连同留侍御前的骆皇后与晋王等人,也被隔绝在行宫之内,不得踏出一步。
入夜,骆后端了茶盏,细细地啜,仪态端方典雅,端茶的手却阵阵发抖。
御榻前,他当着她颁下旨意,那一幕清晰如在眼前。
临到此时,他心心念念还是戒备着她,以为将她禁锢在身边,就可保得太平。他如此恨她,将她逼到如此绝境,十万羽林卫尽数交付太子,连一条活路也不留给她。
哐啷一声裂响,净瓷描金茶盏被狠狠地掼在桌上,碎瓷四溅,茶水淋漓。
骆后周身都发颤,唇角一丝笑容扭向脸颊。
内殿,龙床上的帝王猛然一声呛咳,似被什么惊醒。
睁眼看了昏暗帐内,明黄流苏垂下,一头系着龙形玉坠。从枕上斜斜看去,那白玉雕龙昂首蹬足,倒像被缚在流苏上抵死挣扎,颇有困龙不祥之感。
皇上张了张口,想要唤人撤去这东西,却怎么也发不出声。一口气憋在胸口正自痛苦,眼前终于亮起一线,有人掀起垂帷,柔柔唤了声:"父皇。"
昀凰瞧见他张口欲言模样,忙将药搁在一旁,扶了他起来轻拍后背。堵在喉头的那口痰终于吐出,皇上青紫了脸色大口喘气。昀凰倒水奉药,一概不要宫人近前,全由自己亲自侍奉。
宫灯下,她纤柔的身影是这死气笼罩的寝殿里仅有的温暖。
皇上倚靠床头,眼睛似睁非睁,朦胧里看着昀凰,渐渐变作昔年的骆蕴容,忽而又是与他少年结发的元氏皇后……两个女子,一个被他所负,一个终是负了他。
一点浊泪,半是心伤,半是悔。
"父皇要躺下吗?"太子妃见他叹息,忙小心探问。皇上垂目,看她柔顺姿态,殷殷神色,不觉一声苦笑。到头来,一个都不在,只剩她肯留在跟前。天阙易主在即,御座之前风雨将至,尚旻、尚尧、云湖,谁还顾得上这垂死之人。此刻在他们眼里,他已形同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