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旻震撼地出场,震撼地结束,落星台上一颗流陨,划过天际只余惊悸。烈烈火光,袖袂飘飞,面南而立,美如天人,他用一生的时间装傻避祸,却终逃不过这一劫,他的卑劣阴暗最终被火光照亮,至少还笑拥一个华丽的死亡。
如果说尚旻是整本书最震撼的角色,那么赵弗的死可以说是最震撼的一幕。
残忍?不可接受?只是回首昀凰的蜕变,又有哪一步不是对她残忍?童年的她,也有过无邪的童真、善良的本性,只是很快就被那雕花玉砖上的深红湮没。她恨透了那始作俑者的女人,只因她曾亲眼看着美丽的母亲怎样悲苦一生。琼台宴上她在君臣外邦面前,命人将位列九卿之一的老臣像抬废物一样抬出去,自在快意只因她受够了逼仄、窒闷、濒临绝境的痛苦。她冷冷地下令廷杖白发苍苍的车骑将军,面无表情定眼瞧着,咽喉似有钝刀割过,叫不出一声"够了",却仿佛看见了当年令母亲疯癫的一幕。内乱当前,逼得她当机立断调用羽林骑传下闭宫口谕,却是退无可退激起的强悍。少桓病重,何家仗势,眼看万劫不复,只有偷龙转凤才有一线生机,她铁了心就这么做了,把少桓和江山带离绝境却把自己推向火海。那少年的血带着犹未散去的体温溅上她的颊,她却眼睁睁看着被割下头颅的身躯轰然倒地,只恐怕从行驿赏雪折断梅枝,她要昌王促成处死裴妃那时候起,抑或是,从少桓差点扼死她的那一刻起,那个渐渐强硬的心就已看淡了死亡,直到最后"谈及生死,轻慢得像在说一朵花开了",骆臻自裁她亦安然地未觉丝毫悲悯,这样的转变自然得备觉悲凉。其实,她也会怕死,怕少桓在自己回来之前死掉,怕自己死了留母亲一人独受煎熬,只是那避无可避的一幕幕,或暗潮涌动或排山倒海,根本容不得她有丝毫犹豫,再深的恐惧再真的温情也在瞬间消磨殆尽。
东宫初见齐主,眼前霜白的鬓发,温厚的笑颜,暖和的掌心,慈祥的目光,素昧平生的君主轻易唤起了她记忆中的一处柔软,他看她仿如看一个孩子,而她已轻易唤出不同于"那人"的两个字。然而这地界怎容得下哪怕些许真情,没有步步为营就只有死路一条,更不用说那一夜屈辱已彻底点燃涅槃的火。商妤足疾的真真假假,棋局背后的危机四伏,合欢帐内的冷锐如刃,辅助中宫不争为争的圆融手段,行宫家宴白发红颜相映那一景,一切仿佛没有关联,却又顺理成章一步接一步走到决战时分。她坚守到最后一刻完成另一半使命,改血诏夺秘玺,探得密道再杀死最后一个有能力说话的知情人,看似无情却是不得不走的取胜之道。簪子入喉血飙当场,骆后临死的预言:"九泉之下我等着,终有一日,你亦似我!"这两个女人,成王败寇却有着离奇的相似。只是此时的昀凰,经历了比骆后更多的坎坷,就有更多的狠厉隐忍,或许将来还有人会负她,却再没有人可以伤她。只有权力不会骗自己,所有退路,就在那方寸印玺。
【少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初遇少桓,竟然不觉得陌生。一如以往的风格,寐给了我们充分的想象空间,而没有过多地描述少桓的外貌细节,一句"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煦风,吹不散春夜露寒",令人心折。
本书中视觉,嗅觉,光影以及色彩的转换是不可忽视的亮点,就好像电影中的布景,灯光,道具,让人物事件顿时鲜活了起来。从鲜血渗透的暗红宫道,到纤尘不染的汉玉雕砖;从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到含芳吐蕊的皇家庭苑,都昭示着新的皇权,这血与火洗礼后不可回转的更替。少桓不仅仅是新帝,还应该是一个个性丰满的男人。从废帝喜好的"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到如今的"青衣素帛,皂蓝锦袍";从被旧帝遗忘的菡池,到如今新皇选中的御书房,一个性情清冷的初步轮廓跃然纸上。时间场景的切换,犹如精妙的剪辑,增强了文字的流动感。幼时的昀凰,天青的砖面,奇异的水纹,如今依旧是"红墙朱檐碧阑干",却已物是人非,再难回首。场景从柔和的次第宫灯,切换到那最后一道明黄烟罗;从潋滟红妆的昀凰,切换到白衣胜雪的少桓;从清苦的药香,切换到温热的气息,有递进,亦有对比,妙哉!而事件主线的切换,不露痕迹,浑然天成。曾记否,宫闱的血腥;更哪堪,重提的誓约。
寐对天气变化的描写,以及对于文中气氛的精确掌控,使整个事件的发展拥有了完美的基调。刚抵皇宫时,"廊下风急,天际云低,竟似有了雨意",既让下文中描写的新帝旧疾复发来得自然,更让读者预见到这即将到来的会面将会揭开一幕不为人知的过往。等了许久,静了许久,也压抑了许久,原以为这忽然而来的摔杯裂盏的脆响总算打破了沉闷,未料想"随后再无声息,四下里静得窒人",直到内侍通传,这静与动交替之间,却又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让读者翘首许久的相见"带了化不开的湿意",这湿意,是因为这转疾的雨,或是其他?在这样的雨天,就连清芬香远的菡池也弥散了深浓的凄凉,更何况人心?
人物描写方面,在进到净植斋之前,多方面都作了精妙的铺垫,就好像火山沉睡着的外表下开始上涌的高温岩浆,看不见却分明存在。净植斋内,第一次轻轻启齿的问安良久没有得到回应,昀凰却已"掌心渗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敛低声气",这骄傲坚强的女子,武装了自己,走向那火山的源头,却终难抵挡暗流汹涌下的温度,火山仍睡着,双脚却已经感觉到地表的温热和颤动。明知不该再走近这危险,双脚却不听使唤,"身不由己站起,颤然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黄烟罗"。踏出了这一步,暴露在火山的中心,唯一能做的只是"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待到意识到眼前的危机,想要逃离,想要全身而退,却已"被一只修削冰凉的手紧紧钳住",深陷其中。昀凰"回眸,神志在刹那间游离身外,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耳鬓,有清苦的药味和极淡的杜若香气,温热地扫过她肌肤,却令昀凰如坠冰窖"。这炼狱与极寒的煎熬,让心在冰与火的情欲中挣扎徘徊。"四目相对的僵持",似乎早已分不清谁是谁非,孰强孰弱,却终有一方要妥协于这炙热,"昀凰僵直的肩背颓软",然而她还有最后的挣扎,于是"一屈身朝他跪下,语声空洞缥缈:'臣妹昀凰,叩请陛下万安。'"只是这一声"臣妹""陛下",只不过是螳臂当车,蜉蚁撼树,杯水车薪,如何能浇灭那即将喷涌的岩浆?昔日的誓言,想忘记却又无从忘记;昨日的称呼,想改变却已铭入骨髓。"她用浓妆掩饰的悲伤,以平庸遮掩的骄傲,通通在他唇下瓦解。"那道胸口的伤口,好似一道地表的裂缝,让这欲罢不能火般炙烈的感情,就这样于深浓的凄凉中喷薄而出。
芍药宴后昀凰回到辛夷宫,"微风动摇,入夜总有潮意,仿佛又要下雨了"。这雨前的烦闷恰似她的心情,方才演戏演够了本儿,压抑许久的心境在当时或可得到些许释怀,就好像三伏天里吹来一阵凉风,然而凉风过后酷暑依然,仿佛只有一场真正的雨才能逼退那燥热。昀凰接过宫女拾起的扇子,"将纨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转身递向那妆台明烛。身子一颤,终究颓然垂了手,缓缓跌跪在地"。这一系列的动作描写生动地体现了昀凰内心在绝望挣扎后的情感宣泄,明明知道即使烧毁了这把暧昧的扇子,也无法走出这片深陷的泥沼,就好像此时此刻看不到尽头的浓黑夜色,连月光也只剩"残余一抹昏黄"。就在这样郁结已久让人窒息的情绪中,"闷雷声里,这雨终于下了",就像雨天里容易入睡,疲惫的心也会想要找到一处休憩的地方,然而心里的无奈与悲凉并不因为这雨而有丝毫消退,悲极倦极方有这绝妙的一句"散一地青丝,辗转;缠一身欲孽,栗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自然铺开,引人回味。脸红心跳之余忍不住要赞的是用风雨雷电隐喻整个ML的过程:"惊雷滚过天际,檐下疾雨如瀑,雨声风声雷声,夺去天地万籁,只剩冲撞、撕裂与滂沱。""雷声震动了琉璃重瓦,雨势更急,刷刷抽打帘栊。"用雨势来描写H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是这里的雷声却在情欲之外震撼人心,更加震撼的恰是那高远宫阙的"琉璃重瓦"。情到深处,俯瞰天下的君王终于迫出那痴缠的一声呼唤,却"携了千般凄凉,万般痴妄"。由此我们似可以预见,在爱情与权力之间将会有更猛烈的撞击与争夺,有的事,或许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的人,或许明知不可求而求之,最终的取舍将是艰难的,那么少桓还能坚守这样的信念多久,昀凰又该何去何从,他们生生世世相随的愿望终将如何,这一切都将无比现实残酷地上演,这也正是"鸳鸯风急不成眠"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