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

作者:寐语者

  身在北齐宫中,他戏宫娥,穿花拂柳仿佛天性使然;献奇鸟,以孝为先好似真情流露;扶皇弟,兢兢业业尽显手足情深。隐忍于大敌之前,一计请君入瓮天衣无缝。面对骆后的考量,澄净如天湖之水的眼瞳打消了对手的一切顾忌,如此定力实非常人。

  这场戏中晋王的几处笑容颇耐人寻味:在美貌宫娥跟前含笑俯身,温柔处风流自现;献鸟之后笑而不语,没有一点邀功的骄纵;听着骆后淡淡的数落,却只一面笑,一面扶她落座,仿佛惯了"母亲"的絮叨,明了"母亲"的苦心;屏退宫人之前"端起瓷盏,唇角带笑,眼光却淡淡垂下",更显出其大事面前的从容内敛;待到真要开始说南秦的消息,又"信手搁了茶盏,扬眉朝骆后一笑",竟让人有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感觉,真大将之风;瑞王口误闹了笑话,刚讲完长公主妙计的晋王却"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瑞王无地自容",这朗声大笑,一半是真的取笑鲁直的皇弟,另一半更是为了舒缓自己布下重要一环之前或有的紧张,毕竟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太久,真的到了眼前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兜来转去,瑞王"意外"地被分派了迎接长公主的任务,正迟疑间,晋王笑看他:"如何?"这一笑正是牢牢地抓住了骆后自身好胜的心理,生怕亲生儿子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所以颇有点激将的味道却又拿捏得当,更是一表身为兄长倾力扶持皇弟护其周全的大度,最终打消了精明狠辣的骆后最后的疑虑。这样一个精明的男人,也只有在他真正心仪的女人面前,才有最真的感情。

  从杏林竹舍,到行宫剧变后的诚王府,人还是那两人,只是彼此都已经历了太多。病中的昀凰,抽空了所有的力气,那仅存的死也要回去的念头支撑着她,为了晋王的联手之盟,为了母亲的翘首待归,更为了那痴缠的爱恋,"明知远在千山之外,万水之遥,仍只念着这一个名字"。然而再多挣扎终走不出这梦魇般的苦境,眼睁睁看着心头最后一点暖消失殆尽,尚尧的适时出现,恰似一丝温醇沁凉的风,为她吹散压抑在心口的浓云阴霾,温暖地握住她的手,让她布满寒意的心无力抗拒那直透心底的暖。其实,再冰封的心灵也有融化的时候,再强悍的灵魂也有感动的瞬间,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昀凰选择了坚强,甚至开始神往于北国风雪不顾一切的凌厉之声,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又怎么拒绝得了温暖。所以,商妤那见她醒了就欣喜不已的笑容让她感受到了家人般的关切,这感触更让她抬手覆上商妤的手,想要找回那梦里笃实的感觉,只是"她的手也有些凉,并不像梦里握住的那样温暖安稳",一句"可惜,到底是在梦里"堪堪道出那颗悲凉的心原来有多么期盼温暖,哪怕是在梦中。百转千回,竟然是他,昀凰"缓缓将手交握,手上仿佛还停留着前一刻的余温",心里面仿佛有那么极小极小的一块,在不经意间坍塌了。

  昀凰病愈后晋王深夜来访,"在下星夜冒雪而来,可否进屋讨壶热酒?"熠熠目光,笑容如春,昀凰"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这一刻平静下去",经过了这一仗,两个人谁也没有背弃盟约,然而仅仅是相互欣赏进退相随的盟友吗?在她面前,他会毫无礼数地赞她的美,会不拘小节像个孩子;他会倾吐心中深藏多年的痛楚,而懂他的她只是静静地倾听,因为真正的知己表露的从来不是局外人的同情,而是与他感同身受;他从不正面表露自己对她的怜惜,却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他会对她的忧虑感到不自在,只因自己的心已经太久没有了家的感觉……或许,他的一举一动总是被那食色性也的风流之名掩去真相,只是,这微妙的感情,恰似那烫至微温的酒,入口最是酣绵。两个王者的盟约,自晋王口中徐徐道出,她知他,他又如何不知她,却以灭乌桓为由向她恭贺敬酒,只因他从未将她当成平常女子看待;他知她不会为这个消息欢喜,却故作不知地反问她这还不够好,看似不体谅,却可以帮助她看清残忍的真相;她"想笑,唇角却只微弱一扬",心渐渐沉入谷底,多么希望这瞒天过海的计策仅仅是"殿下妙计"而非"敝上所欲",他坦然的回答原只是不愿意她再泥足深陷,却也让她更加黯然神伤。

  早在与昀凰竹舍立约之前,晋王就已经与少桓立下了盟约,所以他用"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给她最后的警示,她说"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至少自己做了自己想做的也就无怨无悔,只是她从未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枚棋子而不是那下棋的人。到如今,她又能怨谁,心甘情愿跳入的棋局已经走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自己也仿佛那过河的卒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心痛又怎样,珍视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早已不再属于她,"前路漫漫,只剩她一个人的昼短夜长",可笑自己却还在一心想着唱好这出独角戏。眼前的晋王,远方的少桓,敢于割舍的男人,深负仇恨与野心的王者,在昀凰眼里也一样的陌生,痛到极处自己是谁的棋子都不再重要,"分明有刻骨之伤,却淡漠得无关痛痒",她,始终还是一个人。而晋王,另一盘棋局的主人,是否也会对她如一枚棋子?或许,他的狠心绝不亚于少桓,在她如此伤心绝望的时候还要跟她谈未完的约定;又或许,他并没有少桓那么决绝,至少在她答应助他的时候他还会有那么一丝怜惜;更或许,多年以后他会扪心自问,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只是,对于一个没有了心的人来说,"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来如此简单",什么人的什么承诺都没有自己来得可靠,一旦推翻都再没有意义,就好像剑奴眼里的生命,从鲜活到死寂不过一瞬间。

  如果说昀凰与少桓的初恋像火山爆发般炽烈,那么与晋王之间的感情,更像北国初春的融雪,从沉睡到苏醒,从冰封到消融,最终汇成潺潺溪流,穿过荆棘丛生的高地,淌过鲜血浸染的冻土,看上去并不纯美却有最坚硬的灵魂。棋局上齐主踌躇满志让昀凰猜还须几子获胜,两人"目光相触,笑意不减,深褐瞳仁愈显出坦荡淡明",无须言语动作对方就已经了然。俯身拾棋,"不约而同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却最终只是轻轻放棋子在他掌心,那感觉若即若离,火候拿捏刚刚好。

  火烧玉辇之前在皇后宫中相遇,晋王"走得极快,将侍从都远远抛在后头,步履间袖袂翻飞,衣带当风",昀凰则"牵起承晟,远远朝他微笑",这场景竟那么自然和谐,仿佛本就该如此。昀凰牵了孩子的手交到晋王手中,他"抬目看昀凰,只是极轻快的一眼,指尖却酥酥拂过她掌心",原来他这么快赶来,其实有更重要的事情相商?只是昀凰逗鸟的时候,他却脱口一声当心,"抬手一挡,以广袖遮住昀凰的手",太子殿前动粗的时候出手相护,这条件反射一样的举动,无关姓氏皇权,无关筹码盟约,这是一个男人,对真正令他心仪的女子最自然的关怀流露。待晋王妃母子二人离去,两人有短暂的对视,晋王的目光"复杂莫名,令昀凰心中微窒,侧了脸不愿再看他",大约这世上也只有这一人会让昀凰有闪避的念头,她怕他吗?显然又不是。那么她是在怕自己不小心透露了心事?晋王在她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齐主或有意延后出巡的担忧,他眼里的决然只有她看得懂,他口中时不我待的坚定也只有她心知肚明,她明白他想要的,他也知道她是这世上最明白自己的那个人。只是,被爱情伤透了心的人,很难再相信爱情。昔日爱情至上的公主,心里满满的装着全是少桓,毕竟那是她的第一次,然而随着她渐行渐远,爱情的分量和滋味也渐渐改变,那八百里封邑更是几乎硬生生挖掉了她的心。悲伤之余她想着把这空洞的心封起来,这样就不会再受伤害。然而怨入骨寂无边,就算忘却,她也再回不到从前,正如晋王眼里"那杏子林间妩媚笑靥已不再,青竹舍里决然容光已暗淡,只徒增几许疏落。仿佛世间事,俱与她不相干,却又不得不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