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床 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她怀抱宝剑,仿佛抱着她一生的依仗,孤茕而高傲,脆弱而坚强,如此矛盾复杂的情态却同时在她身上显现。
殿门前,杜康静静的看着她,然后又静静的离开。
走出凤影宫,他径往英寿宫而去。
英寿宫里,久遥抱着那株紫芍坐在庭前的台阶上发呆,目光怔怔的望着地上,神魂却不知漂游何处。
感觉到身前有陰影投下,他抬头,便见杜康立于跟前,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低头看着青石板的地面。
“你用不着提醒她杀了很多的人,她比你更清楚她剑下亡魂无数,她亦知道她死后必入炼狱。”
蓦然听得杜康说话,久遥抬头惊异的看着他。
这个人是如同风独影的影子般存在着,他的眼中从来只有风独影,他的地位也甚是超然,普天之下除了听从风独影的命令外,便是皇帝的旨意他也不会理会,是以若没有风独影的吩咐,他从不会去理会她以外的人与事。便是当日听从风独影之命照顾受伤的他时,亦就只是本份的照顾而已,从未有一丝多余的话与行动,而此刻他竟然会主动走来跟他说话,怎不叫他惊奇。
“她不哭不怒不喊不叫,不代表她不痛不悲不忧不苦。”杜康说着这话的时候面上没有浮现一丝表情。
久遥闻言不由一愣,似乎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而杜康说完了这两句,转过身便走了。
久遥猛地站起身来,“慢着。”
杜康停步,回转身看着久遥。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久遥目光看着怀中的紫芍。
杜康看着他,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斟酌着有无与他说话的必要。
久遥垂着目光等待着。
“我跟她是一条命,她痛她苦的时候,我也会不舒服。”
等了半晌才传来杜康平平的声音,可就是这样平平的不含一丝感情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久遥心头如被生了锈的针刺着般,又涩又痛。可是……他怎能心软,不然那些死去的族人怎么办,他们如何能闭眼,他们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她杀人都可面不改色,难道还受不住这样几句话不成。”
听了久遥的话,杜康若古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光。“在世人眼中,包括你的眼中,她是个武艺高强的将军,强大如铁铸般毫无破绽。”他微微一顿,平平的声音里泄出一丝怒火,“可你们都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躯,她还是一个女人。”
久遥一震,抬头看住杜康。
杜康目光冷冷的看着他,“天下的女人这刻都在做什么?”
久遥目光一闪,没有回答。
“千百年来,天下的女人做的大体相同。她们中辛劳者或许这刻在耕织刺绣,在抚育儿女,在喂养家畜;清闲者这刻或许在抚弄琴棋,在品评香茗,在赋词说愁。”
杜康唇角微微一勾,似乎是一抹笑,可在那没有表情的脸上看来却达不到笑的效果,只是怪异的一丝扭动。
“是的,在这些女人绣着鸳鸯赏着花月之时,她拿着刀剑在杀人!”他冷冷的目光如一支利箭扎在久遥的面上,“你以为她想要杀人?喜欢杀人?最初的她也是躲在兄长身后的弱女。可当年龚氏攻破惠城,将城中妇人、女子圈于一处以供玩乐,混乱之中九岁的她也被抓去,在其他人只会凄嚎恸哭时她捡起了地上半截断剑刺中了扑向她的士兵,而后更是连刺三人,才等来了兄长的救援。亦是因此,他们八人于惠城愤然举族,她便在九岁稚龄拿起了利剑,踏上血腥征途,直到如今。”
“九岁便执剑……”久遥瞳孔一缩。当日东溟海边曾听她谈起往事,知她自幼艰难,可那也只是停留于“她曾历无数凶除”这样说辞上,并不曾真正的了解并想象过她所历之事,此刻听得杜康说来,不由得心头发紧。
杜康却无暇理会久遥的反应,继续说道:“你唾弃杀人,也憎恨杀人,因为你是有良知而干净的人。你自然不会知道一个有着良知的人杀了人后所要付出的代阶!让我告诉你,杀人后那份血腥味永远都会萦绕在身,被杀之人那恐怖的神情永远都会铭刻在心,你会有很长一段时日都做着噩梦,神魂难安。你会觉得自己肮脏恶心,那份对自己的憎恶更是如影随行,并且你的身体里会烙下“杀人者”的烙印,一生背负罪孽,不死不休!”
久遥瞪目看着杜康,说不出话来。
杜康看着他,胸口堵着一股愤慨之情。因为他,风独影忍痛与兄弟分离;为了救他,风独影如同剐心一般舍了丰极,待他不可不谓情深义重。可这个人回报她的只有仇恨,只有冷漠!
“我只想告诉你,你不用疯言疯语去刺她,这天下间如你般认定她是仇人、恨着她的人有许许多多,可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勿须刀剑相刺她已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所以你用不着再以仇恨相加。”
“啪!”久遥抱在怀中的紫芍掉在地上,可他完全没有感觉,只是呆呆看着杜康。
杜康说完了这些话不再看久遥一眼,转过身便离去。
“你……站住。”久遥唤着他。
可杜康不于理会。
“你站住!”久遥快步上前拉住他。
杜康只是轻轻一甩,便将久遥甩开,只不过他没有再走,而是站住看着久遥。
久遥瞪着杜康,胸膛起伏,显然是情绪激动,可叫住了杜康,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说什么。
杜康也不动,更不言语,只是站着。
许久,久遥回身捡起地上的紫芍,轻柔的拂过花瓣上的尘土,那动作看在杜康眼中分外刺目,不由冷嘲道:“你待一枝花都如此温 柔,待一个救你性命的人却冷言冷剑相向。”
久遥手下一顿,然后继续拂去尘土,轻轻的带着无尽的惆怅道:“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与她之间横着无数冤魂,可我与她还是夫妻……我能如何待她,你又叫我如何待她。”
听着久遥的话,杜康微有怔忡。
看着那个茫然抚花的人,想起久罗山顶遍野的尸首与血伯,不由愤恨消失,心头沉涩,静默片刻,他道:“当日久罗山上她说久罗的亡是因她而起,虽她不曾杀你族人,可这一份罪孽她已背负着,她会永远记着久罗山上的血祸。所以我只求你,安安稳稳的过你的日子,不要再去刺痛她,因为…”杜康说到这语气一顿,片刻后才艰难而苦涩的道,“天下人对她的仇恨她都视若无物,能让她痛并苦的寥寥可数,而你便是那能伤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