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断刃)

作者:肖锚

山城那边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而解放区内,项梅面对下级同志的汇报,也是秀眉紧蹙。根据哨兵提供的信息:早晨兴致勃勃冒然前来送茶叶的杨旭东,在遭到我方两次婉拒后,众目睽睽下,跳脚骂了句“共产党真不识抬举”,便怒气冲冲消失在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好像在人间蒸发一样。就连负责警戒安全的同志也深受其牵连,大小领导在大会小会上,反复深刻地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

    另一面,反动派的气焰依旧嚣张,丢失了杨旭东的钱溢飞,在向中共方面单方提出强烈地抗议后,领着气喘吁吁扛着摄影机的美女记者,在当地部门的安排下,主动投身于“革命的大生产运动”中。

    “这两个‘刮民党’跟着瞎起什么哄?”面对项梅的盘问,当地民兵排长牢骚满腹,“那个扛铁箱子(摄影机)的,连草和苗都分不清,矗在那儿,就像地主家小姐似的。弄得那些曾经欠过租子的老少爷们,心里这个哆嗦啊!”

    “另一个表现怎么样?”

    “你是说……那个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的?嗯!这家伙还成,干起活儿有模有样,几个老庄稼把式都说,不在地头上洒过几年汗,这是装不来的。”

    “他还有别的举动吗?”

    “别的……对了,他喜欢和老少爷们唠家常,还别说,越唠越近乎,就像多少年没照面的乡亲似的。还有……他特别爱惜地,有时候攥着土发愣,一愣就是半天。”

    “还有没有别的?”

    “别的……让我想想……”民兵排长的眉头皱了许久,最后摇摇头,说道,“他也是两条眉毛一张嘴,和咱们也没啥太大区别……”

    钱溢飞的表现,经由项梅之手写成材料,被迅速递交到军区政治部。叶昊天逐字逐句琢磨了半天,大脑硬生生没转过劲儿来。“他到底想打什么牌?一个国民党特务搞起与民同乐,哼哼!他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没准儿,这就是钱老六搞阴谋诡计的前兆……”点根烟,将自己阴霾的面孔迅速隐藏在烟雾中……

    “主任,我正在采取应变措施。”项梅将那包给她带来无尽烦恼的茶叶送到叶昊天面前,“内部敌特排查工作也正在秘密进行。”

    “小项,你对钱溢飞的一举一动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他是在转移视线,确切地说,是回避所有人的视线。”

    “噢?除了我们,难道还有别人?”

    “应该是这样。您不妨想一想:如果他此行目的只是为了接线,大可不必弄得这么招摇。和群众混在一起,只会给想接近他的人带来诸多麻烦和不便。这一点,我想钱溢飞不会不知道。可是他明明清楚却还要这么做,那就只能用一种可能性来解释——就是他根本不想与什么人接头。”

    “噢?”叶昊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梦。上下打量这位从事保卫工作多年的女同志,叶昊天突然感觉这女娃子和钱老六简直有得一拼:“这倒奇怪了,他此行目的不为了接线?怎么,难道他想放弃?”

    “通过我对他以往行动特点的分析,觉得这个人轻易放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我就一直在想: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手呢?或者说他是不是在有意拖延等待什么呢?不过这些也只能是我个人的猜想,具体答案还得继续从他身上去挖掘。”

    “你想怎么对付他?有成熟的计划吗?”

    “让叶雯同志继续接近他。另外,我调整了对他们的监控。”

    “你是想……让他按照我们指定的方式去活动?”

    “不错,钱溢飞做事一向缜密,如果他发现杨旭东被盯死,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应该是将计就计,利用杨旭东来转移我们视线并配合他行动,甚至在关键时不惜出卖杨旭东。”

    “有这种可能,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按理说,应该是由钱溢飞来和某人进行接线。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他们改成由杨旭东来接线,是不是也存在这种可能呢?”

    点点头,叶昊天在心里暗暗写上一个“服”字。这姑娘年纪轻轻便在军区独当一面,看来那绝对不是其个人的幸运或者巧合。“我彻底放心了。”叶昊天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他舒缓了语气,平静地说道,“小项,军区领导会全力支持你工作,放心大胆去做吧!不管钱溢飞如何狡猾,也不论他耍什么花招,最终……我希望看到的结果是人赃并获!”

    “是!坚决完成任务。”挥手敬礼。在叶昊天看来,项梅的目光中正闪烁着一种叫做“自信”的光芒。

    “老秦,是你吗?”低沉而又充满妩媚的嗓音从话筒另一侧传来。没错,这正是周云。擦一把额头冷汗,老秦终于确信她还健康地活着。“小姐!你跑到哪里去啦?二处那群浑蛋没难为你吧?”

    “是我自己想躲,和二处没关系。”

    “那……那个……咱们的行动还进行么?二处已经发觉咱们私调飞机的事情,田长官正在为此和上峰交涉。”

    “你不要管那些,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是我们一处在二处面前唯一的翻身机会。”

    “可是田长官已经被老板叫去骂了一整天,我怕他挺不住……”

    “你的任务是对付卢云凯,其它的事情少管。”

    “小姐,如果您不给上面一个合理解释,那是会掉脑袋的。”

    “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我再重复一句:干好你自己的事情,其它的不用管!”

    “是……”

    “我已经拿到使用军机的批文,到时候,你就依计行事。”

    “好吧……”

    “一旦进入敌区,必须迅速把自己思维转化成对方思维,否则就会露出马脚。”行动之前,钱溢飞曾向杨旭东强调,“共产党特工都是青皮红心萝卜,往往容易犯这个错误。所以他们死了,而我还活着。”

    “六哥,我既然跟了您,就一定会唯你马首是瞻。从今往后无论您说什么,对我来说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

    抬头远眺,已是夕阳西下,农夫们结伴而行,逐渐消失在山麓的拐角处。就连负责监视对面的民兵,也三三两两相继散去。回想着钱溢飞对他说过的话,杨旭东望望山那边的国统区方向,一向以沉稳著称的他,心里突然有些紧张。

    他选择的突破口是国共交界处一段“摩擦高发区”。山顶上驻扎共军负责警戒的机枪班,据说配备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几枝三八大盖。两条山道从山麓分开,穿过雷区蜿蜒伸向国军一侧。现在的问题是:杨旭东并不知道哪条路是穿越雷区的安全地带。

    天色渐渐昏暗,再加上从国军阵地射来的壮胆探照灯,使两条道路的能见度并未受到多大影响。“妈个X的,这群杂牌饭桶就是靠不住。你把灯照在路面,共军倒是无法行动,可老子怎么过去?”

    赌!想来想去,最终杨旭东只好无奈地接受这现实。“只能借共军之手弄掉对面的探照灯。”当然,想和共军借枪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情,而一项缺弹少药的中共部队,也绝不会乖乖把抢借给国民党的中尉特工。“妈的,一个国家干嘛要出现两支军队?”这是中国的不幸,同时也是杨旭东的无奈。

    他从山后悄悄接近共军阵地,伏在地上侧耳听听山顶动静。遗憾的是,这支明显是久经战火洗礼的部队,除了移动哨的脚步声,根本就没有其它杂音。也就是说,每个人都安静地守在自己岗位上,甚至连交头接耳的说话声也没有。

    “服了,”杨旭东暗道,“国军的精锐部队也不过如此,看来共产党的确具备和党国一争高下的实力。”他掏出藏在裤裆中的无声手枪,向山顶爬了爬,双眼紧紧盯住移动哨的脚步,仔细计算他的行走路线。一般人会认为:刺杀哨兵的最佳时机是当他转身或者扭头的时候。其实不然,哨兵标准的行进路线绝对不会脱离暗哨或者其他友军的视线,否则,设立岗哨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杀掉一个哨兵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不被他同伴所察觉。

    杨旭东的做法很简单,而八路和国军之间的缓冲地带也为他提供了便利。不用想,杨旭东也能猜出那些壕沟前肯定埋设了地雷。阵地前的杂草树丛已被清理干净,夜幕降临后,他绕过山头,很快就在八路眼皮底下找到了答案。用黑绳套住一颗绊发雷的绊绳,斜行蠕动三十米开外,强行压抑自己大口喘息的欲望,双眼观天,感受微风轻掠山顶树梢的阵阵凉意,他静静期盼最佳时机的来临。

    哨兵的视线仍然专注在国共之间的空地,杨旭东则不露声色将细绳在手指上轻轻缠了缠,他等待哨兵转身那一瞬间,也就是微风将枝叶拂得左右摇摆的一刹那。抛出手中的田鼠,手指猛然勾动,一声连环巨响骤然而起,尘土裹挟着碎石如狂风暴雨般倾泻,压得张大嘴巴的杨旭东头昏目眩,一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呼之欲出。肺内的残余气体被挤压得干干净净,迫得他几欲昏厥过去,一根带血的老鼠尾巴落在他耳畔,来回摆动的尾稍不断鞭策他脸颊。可是他不能动,只能咬着牙强迫自己继续忍耐。

    机枪响了,在距离炸点如此相近的距离上,任何人的下意识动作绝不是喊什么“谁”,而是拼命扣动扳机。火红的拽光将面前的山石来回切割,6.5毫米的三八步枪弹顷刻间便击碎对面的探照灯,只余下在夜色中不断迸现的电火花。但这种紧张状态下的无意识动作并未持续多久,一个络腮胡子的八路听听对面的动静,挥挥手,中共一侧的阵地上枪声戛然而止。

    “我的目的达到了。”杨旭东暗暗窃喜。不过令他郁闷的是,对侧的国军阵地至始至终也未还击一枪一弹。看来,国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弄懵了。“一群废物!”暗暗骂了一句,杨旭东快速抽回绳子,小心翼翼向安全地带进行转移。

    “班长!有只耗子绊上地雷了!”身后传来八路士兵的惊呼,随后就是一阵怒骂,“妈个X的!被只耗子弄得虚惊一场!”

    杨旭东已没心情享受自己阴谋得逞后的快感,面对前面的两条路,他必须迅速做出抉择。“一条没有雷,而另一条是有雷的。妈的,没时间去验证了,再有几分钟探照灯就会被修复,该怎么取舍呢?”一咬牙,他不得不押上此生中最大的一次赌注,“赌!老子拿命来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