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雯乖巧地坐在钱溢飞对面,端着粗瓷大腕,皎洁如同秋水般的目光,在他不苟言笑的脸庞上扫来扫去。
钱溢飞用筷子数着碗里的小米,默默盘算着什么。从他那疲惫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个一宿未睡的不眠人。
“你还在想着杨旭东?”叶雯轻声问道,“直到现在也没他消息,说明他肯定平安无事。”
钱溢飞没说话,提起筷子在碗边敲了敲,叹口气,挥手将那两根木棍丢在桌面上。
叶雯小心地询问。“听说昨夜有人窃听了共军的电话?”
“我到底在哪儿你最清楚,是不是啊叶小姐?”
点点头,逐渐叶雯也陷入沉思。不过,她并不敢肯定钱溢飞是在说实话,没看见他出门,并不保证他一定在屋子里。
“嗯?你说什么?”钱溢飞突然一怔,随后平静地问道,“你说昨夜有人窃听电话?”
“是啊!今天早晨门外的警卫告诉我的,”仰起俏脸想了想,她低声又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吃过饭,你把那个女共党给我找来。”
“就这么多?”
“忙你的去吧!旭东如果回来,告诉我一声。”
“是!”
解放区加强了警戒。不仅因为杨旭东,突然到访的空降特务,也令红色根据地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每条道路上都布置了民兵和正规军的巡逻队,每座山头都安放了“光学报警器”——消息树。但最终,这几个垂死挣扎的特务却迟迟不肯露面。
“看来要想办法逼他们出来,”叶昊天盯着桌面上的五万分之一地图,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就是几颗隐藏在我们心脏的定时炸弹。”
“我已经增派了人手,至于钱溢飞那里,由叶雯盯着应该不会有事。”想了想,项梅又道,“自从叶雯回来,您一直也没见她,是不是找个时间……”
摆摆手,叶昊天苦笑着说道:“我还哪有时间干私事?一个钱溢飞,几个国民党特务,还有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杨旭东,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现在由不得大意啊……”
项梅又是一宿未睡,钱、杨二人给她带来的麻烦还没解决,夜半时分空降的蒋军特务,如今更是令她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唉!山雨欲来风满楼……”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态变化,历经血雨腥风多年考验的项梅,已是见怪不怪。不过有个疑问却深深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这几个特务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协助钱溢飞?”摇摇头,她率先便否决了这种可能,“根据内线报告,这些人隶属于中统,如果他们是想协助钱溢飞,那就不会无缘无故被自己人击落。不过想在我们这里除掉钱溢飞,这岂不是势比登天?中统会这么愚蠢吗?”摇摇头,项梅将陷入死局的思路进行了迅速调整,“……会不会是想借刀杀人?借我们的刀干掉钱溢飞……嗯!这倒很有这个可能。只是……他们这把刀究竟该怎么玩呢?”
“想借我们的手,必须首先激怒我们,小项,如果你是敌人,用什么办法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当然是破坏我方秩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名正言顺除去……”心头突然一震,项梅大大的杏核眼中突然泛起两道寒光,“这就对了,也只有这样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既然敌人已经出招,那你该怎么防呢?”
“可不可以利用钱溢飞为我们挡上这一枪呢?”
“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马上把蒋军空降特务的事情通知钱溢飞,以他的脑子,不应该弄不清关节,找不出对策。”
“那好,你马上去办。”
“我已经通知叶雯这么做了……”
“你是说,昨夜有特务空降?”钱溢飞喝着酽茶,瞥瞥叶雯不露声色地问道。
“共军那位项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让你请她来吗?”
“我已经把话传到了,她说稍后就来。对了组长,你怎么看待昨晚这件事?”
“来就来呗!”钱溢飞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腿长在他们身上,我能怎么看?”
“可您不觉得他们有问题吗?”
“没问题他们还来干嘛?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吧?”
“您就没想过他们是针对你吗?”
“我每天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去,有必要为几个虾兵蟹将操心吗?”
叶雯不再说话,她转身双手环抱,宁肯数数院子里的小猫小狗,也不愿再跟眼前这个人劳心伤肺。
干咳一声,钱溢飞调转话题,问道:“旭东还没有消息吗?”
“腿长在他身上,我怎么知道?”
“也何?你还挺有脾气?”叹口气,苦笑一声,钱溢飞自嘲道,“我真搞不懂老板是怎么想的,像你这么个没实战经验的雏儿,换了是我,绝对不会放手让你做事。”
“你要是瞧我不顺眼,干脆送我回去好了,”一甩披肩长发,叶雯悻悻说道,“反正这地方我也不想来。”
“那好,你收拾收拾,准备走人!”钱溢飞扬手将残茶泼在青苔路面上,再也不看叶雯一眼。
“你……”
“我什么我?叫你收拾东西有问题吗?”钱溢飞冷冷一笑,哼生说道,“到目前为止,难道我们还不该走人吗?非等到别人借刀杀人,咱们才逃之夭夭么?”
“这……”无奈地吁口气,叶雯真是无话可说了。看来钱溢飞的确不是一般的可怕,往往从一句话或者是一件事儿,就能准确地判断出对方意图。有这样的对手,不知是我党的不幸还是我党的万幸。
项梅并没有如约会晤钱溢飞,也许是由于她过于繁忙的结果。不过从叶雯的口中,钱溢飞总算弄清电话被窃听的确切时间是:凌晨3点15分。对于这个时间有什么重要价值,叶雯并不理解,就连听取汇报的项梅,在外人看来,也是一头雾水苦苦思索。至于钱溢飞的急于离去,项梅并不感觉意外,为了保护自己,逃跑已是最佳手段,除此之外,项梅实在想不出更有效的解决办法。“他询问电话被窃听有什么打算呢?电话什么时候被窃听很重要吗?”当着叶雯的面,自言自语说了几句,随后便沉吟不语……
山城和谐街留香苑……
失踪多日的周云,如今也正在因一个电话而烦恼。从老秦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自己策划和组织多日的“借刀杀人计划”,却因国共停火上的国军高射机关炮而中途流产。千算万算,她唯独没算准二处居然会痛下杀手。难怪面对私调军机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支眼,原来主意是打在这儿了。“唉!党国干城间如果没有这些尔虞我诈,至于眼见共党会放手做大么?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呢?”
“小姐……”舔舔干涸的嘴唇,老秦痛苦地提醒道,“老黄他们怎么办?直到现在仍然是生死不明。”
“那要看他自己的福分了,但愿他平时没做什么亏心事……”
“亏心事?”摇摇头,老秦知道那几个人算是彻底完了。呵呵!中统上下,有几个人没做过亏心事?
“唉!打蛇不慎反遭蛇咬,看来要对付钱溢飞就不得不使用备用方案了……”周云扯块止痛胶布,对准镜子贴在自己那份嫩的脸颊上。轻轻按按患处,肿大的牙床传来阵阵剧痛。“老秦,我们还是坐等钱老六平安归来吧……唉呦!”
在国军驻军的掩护下,趁着夜色,杨旭东再次潜入解放区。不过中共军队也并非浪得虚名,虽说杨旭东尽量隐蔽自己的行踪,但是越过共军阵地的山梁后,他还是被人给顶上了。双方目前的态势很有趣:跟踪者和被跟踪者都能看见对方。
“他们是想明捕……”冷笑一声,杨旭东四下看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处河滩地,河边幽幽的草香中,夹杂着野花弥漫的芬芳。月色宜人,河水淡淡的雾气如梦似幻。如此诗情画意的地方,在杨旭东看来,却是下手的最佳去处。
“出来吧!还用我请你们吗?”点根香烟,杨旭东将背上的军用背包丢在地上。手中的ZIPPO打火机,被他摆弄得叮咚作响。
云雾中闪出五条身影,雪亮的刺刀在月光照射下烁烁泛光。
“杨旭东,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一个高肩阔背的大汉,从腰间扯下绳子,迂回着向他慢慢靠近。
“凭你们几条虾兵蟹将还想拿住我?也好,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他捏着指掌关节,快步迎上去,就在几名士兵拉动枪栓的瞬间,突然纵身跃起,右臂手肘重重砸在阔背大汉的颅顶……一道烟尘从破旧的军帽上高高扬起,大汉倾斜的身体被他膝盖高高顶起,夹杂着清脆的骨裂声向几个士兵的刺刀撞过去……
猝不及防下,两名士兵压低枪身,硬生生接住那人高马大的汉子……破旧的军鞋在泥土中用力一抵,鞋帮的棉线应声断裂露出脚跟。就在众人血气翻腾的刹那间,杨旭东跃在半空的膝盖结结实实砸在他们身上……
身体一侧,避过偷袭者腾空横踢的冲击,右拳借力在他小腹一击,将他轻轻松松送进河中。没待杨旭东转身,一个口鼻窜血的士兵拦腰将他死死抱住,同伴那夹杂风声的侧踢已经接近杨旭东的左耳。谁也没料到的是,杨旭东非但没躲,反而侧头迎向那飞来的重踢……
“啊!”又是一阵清脆的骨裂。士兵抱着无法沾地的右腿,痛得大汗淋漓几欲昏厥。
“我的脑袋够硬吧?”侧肘将身后的士兵击昏,杨旭东狞笑着捏着手指慢慢靠近他,“知道吗?当年鬼子空手道高手非要试试我的脑袋和石头到底谁硬,结果……他输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站着撒尿了。”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腿骨断裂的士兵蜷缩在地上,强忍痛楚大声问道。
“不怎么样,不过看在同是中国人,并肩打过小鬼子的份上,我留下你们性命,决不会赶尽杀绝。你瞪什么眼睛?不服?好!我等你养好伤再来找我。记住!我叫杨旭东!”
项梅这辈子都忘不掉一个叫杨旭东的国民党特务。当她率队闻讯匆匆赶到事发现场时,立刻被这惨烈的一面震惊了。没有一个幸存者还能自己站起来,也没有一个幸存者的骨头还能保持完整。
“你们都是在战场上和鬼子拼杀过八年的老兵,死在你们手下的鬼子汉奸都塞不下一辆汽车。可是……你们就被他一个人给解决啦?只有他一个人吗?”手指点着天空,项梅跟着了魔似的气急败坏地转起圈儿,“他只有一个,只有一个人哪!你们五个久经沙场的侦察老兵却逮不住他!”
“科长……我们给你丢人了……”五个人流着泪,咬牙说道,“我们一定要报仇!从哪儿跌倒再从哪爬起来!”
“你们能做到吗?”
“能!肯定能!我马小五向毛主席保证:这辈子不亲手捉住杨旭东,我随他姐夫的姓!”断腿战士在众人面前庄严地宣誓了。从此,世上便又增添了一对不可化解的冤家。被痴男怨女顶礼膜拜的老天也许就善于开这种玩笑:真心相爱的人历尽千辛也未必能够在一起,而刻骨铭心的仇家,却总有相见的时候。人世间持有“仇恨身份证”的人,在相逢不如偶遇的几率中,往往比谁都混得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