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钱溢飞在军方保护下回到了山城,当他登上码头看到前来迎接的徐百川,此刻中原大地已是剑拔弩张战云密布。
“咱们要和共军干了,”徐百川拉住他的手,一声轻叹,“你始终不与总部联系,我……我真担心你回不来,好在老天有眼。”
“我也以为自己回不来,没想到还是命不该绝。家里还好吗?”钱溢飞嘴上应承着,偷眼瞥瞥码头外那一排排福特轿车。
“老郑来了,他要亲自为你接风。”
“噢?”
“根据你提供的情报,叶雯同党已被我们一网打尽,老板说了,你有功于党国,保密局上下不能怠慢你。”
“保密局?”
“你还不知道,戴老板死后,军统要改成保密局了,今时不同往日,二处刚刚三晋分家,老郑的广东系、老唐的湖南系斗得象乌眼鸡,苦的是咱们这些不上不下,靠不上边儿的人。戴老板在时,你我还能顺风顺水,可现在……唉!忍了吧!”
“怎么变成这样?那浙江一系现在由谁说得算?是不是毛齐五?”
“什么也瞒不过你。不错,毛齐五现在可谓时来运转,当上了保密局副局长。想当年,你给他那三字评语‘忍、等、狠’没白说,这小子神不知鬼不觉梳拢了浙江系,而且还以 ‘同学会’为名,把你和戴老板生前培训的各期学员稳抓在手。唉!家里现在又是‘副辈’掌权了。”
“那可是一万多人哪!”钱溢飞倒吸一口凉气,“这老小子的脑袋够用,一招上房抽梯就把我彻底架空。这回局势算是明朗了:别人走上层路线,可他玩基层牌,即便是老郑、老唐占到局长位子,想要办事最终还得靠他,看来那头把交椅迟早会被他坐实。”
“老六,你打算如何应对?毛齐五的‘忍、等、狠’,难道不会用在你我身上?”
“现在没了根基,我就等于没牙的老虎,想折腾也闹不出什么花样。要说算计,咱们都不如他,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好好学学他的‘忍、等、狠’。”
“唉!‘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毛齐五这边不想看你抢他风头,老唐、老郑又怕你和毛齐五合作,所以咱兄弟俩往后的日子,恐怕真要难过喽!”
“四哥,老郑今天来,不单纯是接风那么简单吧?”
“让你猜中了。现在这时候,谁都怕你死灰复燃后来居上。别看你没牙了,毕竟还是老虎,摆在哪儿都能吓死人。”
“我明白了……”
“行啦!再说下去,恐怕老郑要等急了,不管怎样,他名义上也是咱顶头上司,走吧……”怀着怅然,二人登上码头走向矗立江边的老郑。原侦缉队长罗占鳌在一旁小心陪侯,看见远远走来的钱溢飞,他心怀鬼胎似地低下头。
老郑面带微笑,主动上前握住钱溢飞的手,可从他握手力度来看,钱溢飞明显感觉出与以往的不同,“让局座费心了。”强打起精神,他寒暄道。
“这么客气干啥?你呀!”老郑瞧瞧钱溢飞的脸色,“你就不能象以前一样,叫我‘老郑’?”
“如果您不怪我尊卑不分,兄弟我自当从命。”
“好!这就好……”回头看看罗占鳌,老郑有点像摆弄使唤丫头,“你把车子开过来,今天我和你六哥叙叙旧。”
“是!”
两个人登上福特轿车的后排座,坐稳身子,轻轻瞥一眼司机,钱溢飞又将目光投向老郑。
“都是自己人,绝对可靠。”老郑说着,冲司机摆摆手,示意他专心开车。
递过那支派克金笔,老郑拧开笔帽看了看,随后略一迟疑。掏出把小刀,小心翼翼剥开笔帽夹层,取出微型胶卷。“共军的突围计划总算到手了,党国幸甚!”随后,一张写满字迹的字条又被徐徐抽出……
迅速将字条揉了揉,老郑的脸色逐渐阴霾,他仰躺在座椅上,闭目拍头陷入沉思。
钱溢飞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似乎一路历经的风尘,令他有些疲倦。不过他的内衣,已被突然激出的冷汗完全湿透了。就在刚才,老郑展开字条的一刹那,他不经意望望车厢后镜,字条上一行倒字尽收眼底……“共军‘风’已打入我高层……”暗暗倒吸一口气,身体霎时陷入一片冰凉。“糟糕,怎把这样的情报弄回来了?”
在到达山城之前的一路上,钱溢飞曾数次压抑偷窥情报的迫切心理,因为他知道:“坚冰”既然敢把情报交给自己,就肯定有所防范。现在看来,“坚冰”果然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狡猾。事实上,这种绝版的派克笔,一旦被破坏,就根本找不到替代品。
二人各想心事,老郑是一言不发,而面沉似水的钱溢飞,心中却纷乱如麻。望着道边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他暗道:“要尽快把突围计划泄密的消息传出去,那可是关系到我军数万将士的生死存亡。可目前,我该怎么做呢?被中统盯上的老卢还可靠吗?知道我身份的只有他,那么‘坚冰’又是如何得知?”咬咬牙,坚决把某些想法驱出脑海,“如果老卢想出卖我,用不着绕弯子,直接联系二处很方便。可是……如果不是他,那我的身份又怎会泄露?究竟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看来这场游戏有得玩了,鹿死谁手还无从得知。”
随后的晚宴吃得很辛苦,酒席上,满怀心事的钱溢飞,不得不强打精神,使出浑身解数,频频周旋于老郑、毛齐五等人之间。一场原本是为他庆功的接风宴,反倒演变成缓冲军统派系矛盾的“合卺酒”。大家天南地北无所不聊,说到门生故旧同门情谊时,一个个相互拉着手,眼泪反倒比口水还要多。
曲终人散离开饭店,老郑摇晃着,拍着钱溢飞的肩膀说道:“老六啊!你……你就放一百个心!咱……咱们风里来雨里去……呃!十几年的生死交情,你……你就放宽心,只要有……有我郑某人在,你就是‘这个’!”说着,他脚步划着圈,手上挑起颤颤巍巍的大拇指。
“多谢局座栽培,老六今后可全仰仗您了。”老郑是否不胜酒力,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至少在钱溢飞看来,这老东西虽说喝多了,可头脑兴许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你……你先好好休息,过几天……你……你来找我……”
“是,一定,一定……”
好容易将老郑护送上车,还未等松口气,毛齐五又折回他身边,眼望那绝尘而去的福特车,低声说道:“老六,今后你有什么打算?这个……我没别的意思,不管你愿不愿意,哥哥我一定会鼎力支持你。说句实话,保密局的将来,迟早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都老啦!该放手就不能紧攥着,你说是不?”
“我听委员长的,他老人家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很好,”毛齐五满意地点点头,“要说真正关心你的还是委员长,老头子前几天说了,自从戴先生走后,二处就只有扯皮的,没见过几个干实事儿,象你老六这样肯把党国大业放在首位的,那简直是凤毛麟角。对于这样的人才,今后要多加爱护,多多提拔。唉!他老人家说出我们浙江同仁的心里话呀!”
钱溢飞微微一笑,向毛齐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得过于直白——老蒋和戴雨农是浙江人,他毛齐五也是浙江人,该怎么站队,该如何放权,不用把话挑明,毛齐五已经暗示得清清楚楚。
军统各派均已明里暗里向他暗示,唯独湖南系的老唐,一直隐隐不发。酒桌上没听他说过几句话,临告别时,他依旧是我行我素,连句多余的客套都没有。
“看来老唐这人很识趣,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虽说军统三晋分家,但老唐这湖南帮,却是外强中干最不得势的一派,他隐隐不发明哲保身,未必不是躲灾避祸,意图东山再起的好手段。唉!走到今天这地步,军统也是尾大不掉,谁输谁赢,只有老天知道喽!”离开饭店,钱溢飞和徐百川孤零零漫步在街头。按理说以他们这种级别,出门即便不是前呼后拥,至少也该有人暗中保护。现如今,钱溢飞已感觉不到那往日的气氛,不仅是他,就连徐百川也是孤影形随,一个人落寞地独来独往。
“我被调去看中美合作所,你自己多保重。小心他们给你下药。”临别时,徐百川含着泪,对他苦笑着说道,“其实我能有个住的地方,也算是不错了。”
“四哥,他们的手段可真绝呀!”
“唉!”徐百川摇摇头,惆怅着回应,“我是一个月内连嫁三夫(指连续三次调动职位),虽说级别不变都是明媒正娶的小媳妇,可也算位微言轻无人问津。戴老板一死,你我这些随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如今再不挪窝,那可真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走了也好啊!免得最后连吃饭的家伙都保不住。”
“可你走了……那些追随你的弟兄……”
“弟兄?”徐百川一声苦笑,“和你一样,都被毛齐五划归麾下,现如今我是无职一身轻,逍遥自在得很。唉!民国啊民国,你可真是大得容不下一个人哪!”
在街角处,这对难兄难弟分手了,带着一丝惆怅,钱溢飞开始琢磨人生那漫漫的旅途:“要想办法将情报尽快送出去,不过……我今后该怎么办呢?我的身份已不再是秘密,恐怕要面对的情况也会越来越复杂。不过说来奇怪,‘坚冰’是如何得知我身份?到底在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正在思考着,猛一抬头,对面小巷中幽灵般闪出两条黑影。
“别动!”他后腰被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抵住。轻轻收缩一下肌肉,用摩擦带来的刺激,仔细辨别那物件的形状、大小及光滑程度,心中不由一紧,“消音器……”
“对不起了,跟我们走一趟吧!”双手被戴上冰凉的手铐。
“你们是一处谁的手下?”
“果然厉害。还没说什么,你就能猜到我们身份?”
“能用无声手枪的人,肯定不是共产党。”
“走吧!我们老板想见你,”用厚布蒙上双眼,便衣特务将钱溢飞往汽车里一塞:“嘴我就不堵了,不过要看你合不合作?”
汽车急速启动,钱溢飞根据颠簸程度、刹车次数以及转弯频率,开始用读秒的方式计算行车路线。当数到第九百六十三秒时,汽车戛然而止,他冷笑一声暗道:“从小巷开始计算,要经过一段石子路。嗯!看来是往江边去,附近也只有那里有石子路……汽车停顿过,说明前方有坑洼或者沟渠,在江边附近符合这两点的,应该是金沙江路……总共转过六次弯,两次向左四次向右,符合这六次转弯的地方,从小巷走江边再走金沙江路……其次应该是中山路、共和路、南京东路、和谐街……嗯?和谐街?”再根据汽车大概的速度乘以九百六十秒,对比小巷到和谐街之间的曲线路程,基本大致吻合。
“下车!”腰部再次被手枪一抵,两个人挟持着钱溢飞登上台阶。这一回却不知转过几道弯,不过大致还是在和谐街的范围内。当蒙眼布被人突然取下时,室内强烈的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睛。
熊熊的火炉背后,一个坐在转椅上,叼着雪茄烟的中年男子,缓缓转过身:“能把六哥请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钱溢飞一言不发,轻轻除下锃亮的手铐,冰冷的目光布满瘆人的杀机……
“你是怎么打开手铐的?”旁边的特务略微一怔,钱溢飞在他手腕轻轻一拧,无声手枪顺势握在手中。就在众人还在兀自发愣,钱老六一人一脚,将两个特务远远踢飞……
“你……”中年人吓了一跳,死死盯住眼前的枪管,冒着青烟的雪茄从嘴角慢慢折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弹了几弹,散出一溜火星……
揪住中年人头发往桌面用力一撞,趁着对方惨叫,枪口死死抵住他太阳穴。森森一笑,钱溢飞咬牙切齿骂道:“摆谱!接着摆谱!妈的,连我你也敢抓,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老子捏死你们一处的人,就象碾个臭虫,不服是不是?来!我希望你冲我瞪眼睛!瞪啊!我求你瞪我呀!”
大厅两边的门突然打开,十几个便衣特务端着冲锋枪一拥而出,枪口齐刷刷对准钱溢飞,周围的气氛骤然紧张。
“奶奶的!你是不是犯贱?”劈手给了中年人一记耳光,钱溢飞骂道,“凭你这两下子,还敢学人家当特工?看什么看?拿电话,给我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