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断刃)

作者:肖锚

“六哥呢?”一把推开宪兵团长,杨旭东遥望辽阔的江面,一叶扁舟逐渐远去……

    “看来六哥是不想见我们,”赵简之凄然说道,“在他手下干了那么久,还没听说他有躲兄弟的毛病。”

    “走了也好,”徐百川叹口气,“如果不走,始终是个麻烦。”

    杨旭东急了,也顾不得上下级关系,大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不走就要被人追杀,现在好了,连我都找不到,你想谁还能找到他?”

    “你是说……六哥不想见我们,是怕有人想找咱麻烦?”

    “如果老六消失前只见过你我,仔细想想:他那些仇家会不会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我们身上?你杨旭东不是泛泛之辈,使劲想,应该能想明白!”

    “有道理啊……嗯!很有道理!”

    “所以说,他突然消失,对你我对大家,都是件好事。只是……”最后望一眼江面,徐百川无奈地笑了笑,很惆怅,带着一丝凄凉……“一个战功卓越的老特工,党国却不能给他提供一席避难之地,唉……”

    “老赵,”杨旭东哽咽道,“这辈子……我只佩服六哥,如果说能让我为一个人去死,那么非六哥莫属……”

    点点头,拍拍杨旭东的肩膀,兄弟二人大有同病相怜之势。“你的心意我明白,”赵简之感慨道,“我觉得还是找找六哥为好,不亲眼看到他安全,我这心怎么也放不下。真的,就象被人一脚踢碎了似的。”

    保密局端掉中统的别动队,这在党国内部掀起轩然大波。蒋中正看到老郑递交的申诉报告,气得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校长,学生没想到有人会干出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瞧瞧老头子那阴霾的脸色,老郑又道,“国难当头,某人不思为党国尽忠,反而处处与自己人掣肘。更有甚者,他们居然和共党分子暗通曲款,意图对我‘中美合作所’下手!学生无奈之余,只好动用部队将这些败类一举歼灭!”

    “娘西皮!你应该把他们统统枪毙!”老头子“哐哐”拍着桌面,气得是老泪纵横,“他们哪怕把一点心思用在剿共上,李先念部又怎会突破我数十万大军重围?周云鹏部又怎会流窜千里跑到刘邓那里?该杀!你郑耀全杀得还不够!”

    “校长……”

    “政府出钱养他们!可你看看,他们又为政府做些什么?私通共党,在我的学生里,居然有人敢私通共党!”

    老郑乖乖闭上嘴巴,此时此刻,他觉得这把火已经点得差不多。郑耀全是抢在毛齐五之前提交的报告,目的也正是想将事态狠狠咬在共产党身上。岂料,老天都在帮助他,刚刚接到中共部队突围消息的老头子,心中那股邪火正不知该向谁发时,老郑便立刻给他送来了靶子。

    时间实在是捏得太准,毛齐五从老头子侍从那里探听到消息后,灰头土脸的他,对老郑既恨之入骨,又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戴老板生前有事都找他商量,就凭郑耀全那比猴还精的脑子……毛齐五一挑大拇指,暗道:“我服了!”

    国民党为了钱溢飞的官司,打得鸡飞狗跳不亦乐乎。可共产党这边呢?零号在听取段国维的汇报后,特别是听到段国维替革命“保存了火种”时,眼睛立刻就蓝了。

    “老孟,这次行动咱们的损失大了,那可是党的队伍,仔细想一想,咱这叫崽卖爷田心不疼啊!”

    零号捂着胸口,软软倒在沙发上,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片药,颤巍巍丢入口中,喘息了片刻,他断断续续说道:“你……你知道放跑‘鬼子六’,那……那会是个什么后果?”

    “可我们也得有机会干掉他才行。”段国维居然认死理,不依不饶又道,“他钱老六大白天就敢逃跑,这谁能想到?再说,人家也没往咱预设埋伏圈跑,这还能怎办?”

    “他……他往哪跑了……”

    “翻山越岭直奔江岸,连条像样的路都没走。根本不象事先预料那样:坐什么汽车,又带多少多少保镖。咱们想的,和人家脑子里琢磨的,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听完这些话,零号又受刺激了。多年的情报工作,他一向是算无遗策,可偏偏在钱溢飞手中,连续栽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跟斗。段国维的话本来是在替他辩解,可在零号听来,那就是讽刺他的无能。世上没有永远不败的道理,谁都不例外,关键就在于该如何面对失败。

    “这是我的错误,”零号叹口气,努力平息胸中那股翻腾的气血,“我小瞧了‘鬼子六’,没想到这么多人还斗不过他一个。可我不甘心!如果就这么放过他,那是对党对人民的犯罪!”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身,零号眼角布满了辛酸的泪水,“可怜我们那些牺牲的同志,至今还都尸骨未寒。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愿闭上眼睛?就因为这至今还在逍遥法外的钱老六!”挥泪如雨,一时间,零号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我老战友叶昊天的女儿只有十八岁,很年轻,可她却死在这个人的枪下!死在我们自己的根据地!谁能告诉我,该如何给这十八岁的姑娘讨还个公道?卢运凯,他是我党优秀的老同志,一提起这个人,你打听打听:有谁不惦记他的好?可就这么个好同志,他却被一直信任的人,给活——活——害——死啦!连死都没放过他,还把他焚尸灭迹,丢进长江去喂鱼!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马克思,好!我倒想问问他老人家: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好人就没有个好报?”

    “老孟啊……你说得……说得我这心里……唉!”

    “老卢他错了,真的错了,”拍着桌子,零号悲愤地喊道,“他错就错在做好人啦!做好人要遭报应的!要下地狱的!要被人家弄得搓骨扬灰不得好死!”

    “老孟!”抹抹眼泪,段国维泣不成声地说道,“你......你别说了,老卢这个仇,我替他报!”

    “不管你怎么报,我只要钱老六的脑袋!一年不够我追他一年,十年不够我追他十年,一百年不够!我上天入地追他一百年!不为别的,就为那些屈死的同志都能闭上眼!”又一拍桌子,水杯摇了摇,清澈的液面泛起阵阵涟漪……“若不然,我连死都闭不上眼睛!”

    钱溢飞知道自己麻烦大了,带着周云渡过长江,可天大地大,他却不知该向何处安身。原本的计划是:逃出合作所后,转一圈再找座监狱。而周云呢?这个经过可劲折腾,最后把自己沦落到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是非之母,却死活不同意钱溢飞的建议。

    “我们又没做贼,干嘛总躲在监狱?”

    “不在监狱混,你还能有什么好去处?”

    “六哥……要不,咱去香港?凭你的本事,肯定又能干出一番事业。”

    “香港就没你们一处的人啦?到最后,我还得照样跑路!”

    “要不……咱去美国?你不是还有几个美国朋友吗?”

    “也何?连这个你都知道?”

    “这么说,你答应啦?”周云抱着钱溢飞一通狂吻,不过,钱溢飞却将她轻轻推开。

    “你干嘛?”眼睛里全是委屈。

    “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美国人,你还真把他们当成救命稻草啦?”摇摇头,钱溢飞心说,“老卢不能白死,‘坚冰’我还没查出是谁,你叫我往哪里走?如果真要走,那我必须给党一个交代,证明我是忠诚的共产党员,不是贪生怕死的懦夫、叛徒!”

    “六哥,你想什么呢?”周云盯着他眼睛,关切地问道。

    “如果我们一走了之,根据家规,恐怕这辈子都要活在被人追杀的阴影,这你甘心吗?”

    摇摇头,周云眼里充满了无奈。

    “所以即便要走,那也是光明正大地走,别委屈自己。”

    “六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周云追问道,不过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除了进监狱……”

    “看来……唉!我只有答应老郑那几个条件了……”

    “几个条件?什么条件?”

    一阵苦笑,事实上,郑耀全也不是个好东西。他答应保密局为钱溢飞提供的保护条件之一,竟然是帮他找出隐藏的中共特工——“风”。“自己找自己,妈的,这玩笑可开大了。”此时的钱老六,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苦闷,“找也是死,不找也是死,我眼前的路,怎么和那周云似的,越混越窄?”

    一见自己丈夫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周云立刻明白这决不是什么好条件。二人坐在江边,一个郁郁寡欢,一个愁眉不展,两位说起来都是在国府调查局内不大不小的人物,现如今却双双落得走投无路,要凿船投江的地步。

    “没办法,只有硬起头皮干了。”钱溢飞惨然一笑,“谁叫咱们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你可要想好,郑耀全也不是什么好饼,他的鱼饵,没有不抹毒药的。”

    “我已经想过了,”看看小鸟依人的周云,钱溢飞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冒几次险值得……”说得是声情并茂,可天知道他这话里是否掺杂了水分。

    当周云觉得自己彻底离不开钱溢飞时,她非常后悔当初为何要跟六哥过不去。结局已无法改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该如何宽慰六哥那饱受摧残的心。

    两个人相拥相扶,艰难走过一条漫长的山路。傍晚时分,当他们走进一座凄凉的破庙时,钱溢飞几乎耗干身上所有的力气。

    燃起一堆火,周云挑起六哥的湿衣服为他烘焙。这种差事对于她来说,要在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现如今,不敢想的事情,她却要一心一意去做。

    “唉!”叹口气,钱溢飞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六哥以往不也是从大风大浪闯过来的?”想了想,周云觉得有些脸红,“我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算不过你六哥。”

    “你已经很优秀了,只是运气差一些。即使这样,我应付起来也并非得心应手。”

    “听你的口气,我还算是个人物喽?”周云很得意。的确,能让钱溢飞不敢小瞧的人,本身就有种事业成就的自豪感。

    “还好你不是她,否则,我这回肯定要危险。”

    “她?她是谁?”周云忽闪着明眸,虽说嘴里没有酸味,但钱溢飞能明显感觉出:这中统‘菊’嘴里的“她”,绝对不是个男人。

    “她是个很厉害的对手,也是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要重视的对手。这么多年来,没有几个人能轻易看穿我意图,只有她,不但能接招,而且还能从容拆招、还招。最令我感到头痛的是,这女人的意图,有时连我也摸不透。”

    “哼!”将衣服狠狠丢在一边,周云托着腮,粉腮一鼓一鼓,殷红的小嘴噘得老高。

    “吃醋啦?”

    “没有!谁敢吃你六哥的醋?”

    “可我怎么能感觉出酸味?”

    “那是你衣服上的汗味!”这就是女人,明明把内心全都写在脸上,可偏偏还要替自己辩解:这是“防冷涂的腊”。

    “别小心眼好么?六哥跟你才是夫妻。”

    “我小心眼了么?哈!哈!哈!你那只眼睛瞧见我小心眼?”站起身悠悠转了一圈,周云摊开双臂语气不善地问道,“我凭什么小心眼?哼!哼!哼!我还用怕没有男人要?”

    狠狠瞪她一眼,扭过头去,钱溢飞不再理她。

    “怎么?还在想那个女人?”

    “你有完没完?”

    “谁没完没了啦?”一阵气苦,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算了……”又是一声叹息,钱溢飞苦笑道,“是我不好,让你难过了,以后……我再也不提那个女人,好不好?”

    “嘴上不提,可谁知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鼻子一酸,周云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呜呜……”

    “我心里也不想还不行吗?”要说委屈,钱老六比谁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此情此景,纵然他诡计百出,也是束手无策。

    “不想也不行!”周云擦擦眼泪,注视着心上人,大眼睛一闪一闪。瞧了半天,她突然问道,“若是她来害你该怎么办?”

    摇摇一颗胀成数倍的头,钱溢飞无奈地反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替你去想,”口气中充满了决绝,周云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就不信自己不如她!”

    点点头,钱溢飞总算明白这女人为何又哭又闹,原来是气不过自己男人说别人比她强。

    “可是和她交手,我担心你会苦了自己。”

    “嘻嘻!”周云突然又笑了,她钻进钱溢飞怀中,扭来扭去像条小虫。“不是还有你么?”搂着心上人的脖子,周云腻声说道,“你可以帮我出主意对付她,我就不信:有你在,那个女人还能怎样?”

    摇摇头,钱溢飞彻底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