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家书(读后感)

作者:傅雷



    “由此可见莫扎特一方面表现当时的风格,另一方面又超过那些风格,按照超过他时代的原则来安排那些风格,而那原则正是后来贝多芬的雄心所在和浪漫派的雄心所在:就是要做到语言的绝对连贯,用别出心裁的步伐进行,即使采用纯属形式性质的主题(formaltheme),也不使人感觉到。

    “莫扎特的全部作品建立在同时面对十八十九两个世纪的基础上。这句话的涵义不仅指一般历史和文化史上的那个过渡阶段(从君主政体到大革命,从神秘主义到浪漫主义),而尤其是指音乐史上的过渡阶段。莫扎特在音乐史上是个组成因素,而以上所论列的音乐界的过渡情况,其重要性并不减于一般文化史上的过渡情况。

    “我们在文学与诗歌方面的知识可以推溯到近三千年之久,在造型艺术中,巴德农神庙的楣梁雕塑已经代表一个高峰;但音乐的表现力和构造复杂的结构直到晚近才可能;因此音乐史有音乐史的特殊节奏。”

    “差不多到文艺复兴的黎明期{约指十三世纪}为止,音乐的能力(possibilitiesofmusic)极其幼稚,只相当于内容狭隘,篇幅极短的单音曲(monody);便是两世纪古典的复调音乐{指十四、十五世纪的英、法,法兰德斯的复调音乐},在保持古代调式的范围之内,既不能从事于独立的{即本身的一套法则的}大的结构,也无法摆脱基本上无人格性{impersonal即抽象之意}的表现方法。直到十六世纪末期,音乐才开始获得可与其他艺术相比的造句能力;但还要过二个世纪音乐才提出雄心更大的课题;向交响乐演变。莫扎特的地位不同于近代一般大作家、大画家、大雕塑家的地位:莫扎特可以说是背后没有菲狄阿斯(Phidias)的陶那丹罗(Donatello)。{按:陶那丹罗是弥盖朗琪罗的前辈,1386—1466,等于近雕塑开宗立派的人;但他是从古代艺术中熏陶出来的,作为他的导师的有在他一千六百多年以前的菲狄阿斯,而菲狄阿斯已是登峰造极的雕塑家,莫扎特以前冶乐史上却不曾有过这样一个巨人式的作曲家。}在莫扎特的领域中,莫扎特处在历史上最重大的转捩关头。他不是‘一个’古典作家,而是开宗立派的古典作家。(Heisnotaclassc,buttheclassic{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他以前根本没有古典作家,所以我译为开宗立派的古典作家。}

    “他的古典气息使他在某些方面部代表那种双重性{上面说过的那一种}:例如thefundamentalpolaritiesofmusic{按:fundamentalpolaritiesof……一句,照字面是:像我们今日所理解的那种音乐的两极性;但真正的意义我不了解};例如在有伴奏的单音调(monodywithacpaniment)之下,藏着含有对位性质的无数变化(thousandsinflections),那是在莫扎特的笔下占着重要地位的;例如asymphonismextremelynourishedbutprodigiouslytransparentresoundsunderthedeliberatevocalisminhislyricalworks[在他的抒情作品中,有一种极其丰盛而又无比明净的交响乐,经蓄意安排如声乐的处理,而激荡回响]。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所有他的音乐都可以当作自然流露的melody[旋律](spontaneousmelody),当作apurespringingofnaturalsong[自然歌曲的淙淙泉涌]来读(read);也可以当作完全是‘艺术的’表现(apletely‘artistic’expression)。

    “……他的最伟大的作品既是纯粹的游戏(pureplay),也表现感情的和精神的深度,仿佛是同一现实的两个不可分离的面目。”

    ——意大利音乐批评家Fedeled’Amico[费代莱·达米科]原作载56年4月《欧罗巴》杂志

    什么叫做古典的?

    classic[古典的]一字在古代文法学家笔下是指第一硫的诗人,从字源上说就是从class[等级]衍化出来的,古人说classic[古典的],等于今人说firstclass[头等];在近代文法学家则是指可以作为典范的作家或作品,因此古代希腊拉丁的文学被称为classic[古典的]。我们译为“古典的”,实际即包括“古代的”与“典范的”两个意思。可是从文艺复兴以来,所谓古典的精神、古典的作品,其内容与涵义远较原义为广大、具体。兹先引一段CeciIGrav[塞西尔·格雷]①批评勃拉姆斯的话:——

    “我们很难举出一个比勃拉姆斯的思想感情与古典精神距离更远的作曲家,勃拉姆斯对古典精神的实质抱着完全错误的见解,对于如何获得古典精神这一点当然也是见解错误的。古典艺术并不古板(或者说严峻,原文是austere);古典艺术的精神主要是重视感官{sensual一字很难译,我译作“重视感官”也不妥},对事物的外表采取欣然享受的态度。莫扎特在整个音乐史中也许是唯一真正的古典作家(classicist),他就是一个与禁欲主义者截然相反的人。没有一个作曲家像他那样为了声音而关心声音的,就是说追求纯粹属于声音的美。但一切伟大的古典艺术都是这样。现在许多自命为崇拜‘希腊精神’的人假定能看到当年巴德农神庙的真面目,染着绚烂的色彩的雕像(注意:当时希腊建筑与雕像都涂彩色,有如佛教的庙字与神像),用象牙与黄金镶嵌的巨;(按:雅典那女神相传为菲就是最显赫的代表狄阿斯作作),或者在酒神庆祝大会的时候置身于雅典,一定会骇而却走。然而在勃拉姆斯的交响乐中,我们偏偏不断的听到所谓真正‘古典的严肃,和“对于单纯sensualbeauty[感官美]的轻蔑’。固然他的作品中具备这些优点(或者说特点,原文是qualities),但这些优点与古典精神正好背道而驰。指第四交响乐中的勃拉姆斯为古典主义者,无异把生活在荒野中的隐士称为希腊精神的崇拜者。勃拉姆斯的某些特别古板和严格的情绪mood,往往令人想起阿那托·法朗士的名著《塔伊丝》(Thais)中的修士:那修士竭力与肉的诱惑作英勇的斗争,自以为就是与魔鬼斗争;殊不知上帝给他肉的诱惑,正是希望他回到一个更合理的精神状态中去,过一种更自然的生活。反之,修士认为虔诚苦修的行为,例如几天几夜坐在柱子顶上等等,倒是魔鬼引诱他做的荒唐勾当。勃拉姆斯始终努力压制自己,不让自己流露出刺激感官的美,殊不知他所压制的东西绝对不是魔道,而恰恰是古典精神。”(HeritageOFMusic)[《音乐的遗产》],p.185—186)

    在此主要牵涉到“感官的”一词。近代人与古人{特别是希腊人}对这个名词所指的境界,观点大不相同。古希腊人{还有近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以为取悦感宫是正当的、健康的,因此是人人需要的。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座美丽的雕像或建筑物,在他们正如面对着高山大海,春花秋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吹拂着纯净的海风一样身心舒畅,一样陶然欲醉,一样欢欣鼓舞。自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深入人心以后,二千年来,除了短时期的例外,一切取悦感官的东西都被认为危险的。(佛教强调色即是空,也是给人同样的警告,不过方式比较和缓,比较明智而已。我们中国人虽几千年受到礼教束缚,但礼教毕竟不同于宗教,所以后果不像西方严重J其实真正的危险是在于近代人{从中古时代已经开始,但到了近代换了一个方向。}身心发展的畸形,而并不在于5en8ua1[感官的]本身:先有了不正常的、庸俗的,以至于危险的刺激感官的“心理要求,才会有这种刺激感官的{即不正常的、庸俗的、危险的}东西产生。换言之,凡是悦目、悦耳的东西可能是低级的,甚至是危险的;也可能是高尚的,有益身心的。关键在于维持一个人的平衡,既不让肉压倒灵而沦于兽性,也不让灵压倒肉而老是趋于出神入定,甚至视肉体为赘疣,为不洁。这种偏向只能导人于病态而并不能使人圣洁。只有一个其大无比的头脑而四肢萎缩的人,和只知道饮酒食肉,贪欢纵欲,没有半点文化生活的人同样是怪物,同样对集体有害。避免灵肉任何一方的过度发展,原是古希腊人的理想,而他们在人类发展史上也正处于一个平衡的阶段,一切希腊盛期的艺术都可证明。那阶段为期极短,所以希腊黄金时代的艺术也只限于纪元前五世纪至四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