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发现我小姐吃安眠药寻短见的是我的母亲。这天好久不登家门的小姐突然回来了,她见了母亲不理不睬的样子母亲倒没觉得怎么样。自从娘俩中间出现了那个“饿”主任,小姐就经常是这种目中无母的样子。倒是她的眼神把母亲搞得心惊胆战。小姐的眼神游游离离地老也固定不到一个地方,母亲因此就多了一个心眼。后来我们才认识到母亲这个心眼多得实在是太好了,这个心眼救了小姐一命。
母亲叫人来撞开小姐的房门时,小姐已经睡得很香很香了,她的两个鼻翼在均匀地出着气。若不是发现床头柜上一个空了的安定瓶子,小姐就会永远这样很香很香地睡下去了。
大家七手八脚抱着小姐向卫生所跑的时候,我的母亲披散着头发跟在后边大呼小叫。母亲的叫声同急救车上闪着蓝灯尖声鸣叫的喇叭的作用是一样的,我小姐还躺在手术台上冼贾,全岛的军民差不多都知道了政委家的千金自杀未遂。
当在军区开会的父亲昼夜兼程赶到小姐住的病房时,小姐已经能坐起来喝粥了。小姐一见气喘吁吁的父亲,眼里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到手里捧着的碗里稀释着小米粥。
父亲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小姐,心中有一股很不好受的滋味在弥漫。父亲觉得简直没什么语言能够阐述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听足了小姐凄怆的泣声,父亲走出住院部,挥挥手打发走了小车,一个人倒背着双手脑袋沉甸甸地往家走。天边一簇将落未落的晚霞,红得凄恻,一如刚才病床上泪流满面的女儿。
父亲沉甸甸的脑子在想一他想,这事影响太大也太坏了。一个堂堂的政治委员,连自己丫头的脑袋瓜子都管不住,往后还怎么去说服教育全要塞那么多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脑袋呢?
想到这,父亲的情绪就很坏,他先气小姐不给他争气不给他作脸,气着气着又一想,不对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说不想活马上就去找死呢?这里总有个原因吧?把原因细细一想,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我母亲头上。
父亲很重地几乎是用脚踹开了家门。天色已近黄昏,发电厂还没送电,屋子里黑糊糊静悄悄的,父亲走进客厅,看见了被他怨了一路的母亲。
母亲裹了条军用毛毯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秋色渐近的空阔的院子。母亲生了七个孩子,身材依然苗条。母亲苗条的身材裹着那条深绿色的军毯站在暮色中,一种很浪漫的情调在她身后洋溢着。父亲站在母亲身后,气愤地望着这种浪漫,心里的反感令他怒发冲冠。父亲想,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家里出了这等大事,差一点亲手逼死了亲生女儿,她竟有心情在这儿汗清!父亲很重地咳嗽了一声,母亲果真就回过头来。母亲的正面令父亲吃惊不小。
这才几天?母亲竞衰老得如此迅速。井井有条了几十年的齐耳短发此刻披散得比任何一个农村随军家属都地道。原来精气神十足的眼睛像一夜之间散了光,有了点老眼昏花的味道。她在暮色中审视着父亲,一如当年在阳光灿烂的青岛公园里审视初次见面的父亲。只不过那时的审视很尖锐很刻薄目的性很强,此时的审视却堕落到了一种茫然,一种无助,一种无奈。
父亲酝酿准备了一路的激烈的词句全都哑火泡汤了。父亲觉得,还有什么比自己谴责自己更有力更深刻更有效果的呢?父亲很厚道地叹了口气,甚至走过去给母亲倒了杯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现在父亲坐在藤椅上,母亲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人在更深的暮色中相对无言。父亲想,还是我先开口吧,老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
父亲说,这个教训是深刻的,好好吸取吧。母亲什么也没说。
父亲又说,孩子大了,我们做父母的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心中要有点数才行,像你这样什么都要插手就不合适了。母亲又什么也没说。
父亲再说,你也是有文化的人,男女青年感情上的事是容不得别人在旁边瞎搀和的,难道这个你还不懂吗?母亲再一次什么也没说。
父亲还说,你也是,老糊涂了?亚琼和那个人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俩怎么能成一对?
母亲这一次不再什么也不说了,母亲的突然爆发把黑暗中的父亲着实吓了一跳。
母亲说,不,对了,母亲不是说,是喊,是那种农村泼妇似的大喊大叫。
母亲叫着父亲的全称,粗粗俗俗地声嘶力竭地:秦得福!你也配说门当户对?三十年前你跟我门当户对吗?那时候你是什么?你不也跟那人一样是个农村人吗?农村人怎么啦?农村人就不是人?农村人就不该也不配娶个城市女人做老婆吗?!
父亲目瞪口呆,他简直想不透母亲的世界观是如何飞跃的。
我长到女孩子的黄金时节,被人像举接站的牌子那样接待了几个主题很突出的青年男子。实话说,还真有儿个挺像样的,但我心里老有那么一种感觉,认定这中间少了一道程序。我想,这大概是我母亲的一箱子“毐草”把我惯出的毛病。好朋友们眼睁挣地望着我往老姑娘的行列里大踏步地迈进,痛心疾首地问我,你到底想找个什么玩意儿才肯罢休?
真应了那句古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家伙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冲我龇牙咧嘴地坏笑!噢,那种评然心跳面若桃花的感觉,真他妈的绝了!
问题是,他那种坏兮兮的笑有点儿麻烦。恐怕,我母亲那一关要过去是相当费事的。我实在怕我那严格要求严格把关的母亲,我知道这事百分之九十要黄在她身上。那样的话,我虽然不至于像小姐那样为他吞下一瓶子安定去医院的急诊室里洗胃,但长时间的闷闷不乐甚至终身不嫁的可能性都是有的。我也别指望能取得我那厚道慈祥的父亲的同情和支持,我认定我父亲对那坏兮兮的笑不感兴趣甚至会大倒胃口。
我想写信是解决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的,弄不好我的母亲会赶到我的部队给我的同事和战友们搞出点茶余饭后的笑料来。我决定探家去,鼓起勇气面对面去争取我的幸福,迷救我的爱情。
二十天的假,张了十几天的嘴也没把顶在舌头尖上的他给抖搂出来。眼看假期告急,我想,死猪不怕开水烫,何况他都被烫过一回的,再拖出来烫一次吧。
我挑了个日丽阳高的好日子,瞅着母亲脸上的气象跟天气差不多,心一横,就说了。
妈,我有男朋友了。我说。
噢?母亲从她的宽边镜框后边看我,像奇怪我竟然也会有人稀罕一样。
这让我很生气,我换了口气很硬地说,这人你认识。噢?母亲又噢了一声,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一览无余地望着我。
噢什么,我不该有男朋友吗?我气愤地问。母亲不经意我的气愤,她望着我的眼睛问,是谁?王一海一一洋!我一如当年的小姐,胆略像,气概像,连吐出来的名字也像;不光是名字,其实我俩说的是一个人。
母亲有点奇怪,仅仅是奇怪!她问我,咦,你俩是怎么搞到一块的?
我被这不三不四的“搞”字搞得很恼火,我觉得母亲简直是在亵渎我的爱情!我火气很大地说,我俩怎么搞到一块去的你别管,你只说你同意不同意吧!
母亲一脸的轻描淡写,她说,你们都大了,这事该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们同意不同意都无关紧要。
热泪一下子涌满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满眶盈盈欲滴的眼泪弄得我异常地狼狈,我快步逃离了我的母亲,我不愿让她看到我的眼泪,也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不想,也不愿。
我躺在床上,把胳膊盖在眼睛上,像是要阻止汹涌澎湃的流水,又像是要遮盖这份软弱。我心里说,我真他妈的倒霉,什么东西到我这儿都是凉的!生我的时候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懒得给我起,胡乱叫我老七,把我叫得像个土匪。这一辈子的婚姻大事,管我上边的哥哥姐姐们管得带劲着呢,甚至差点管出条人命来,怎么到我这,连管一管的力气也没了?我真他妈的不招人待见!
父亲回来了,我听不清母亲在跟他说些什么,但一听那压低了的鬼头鬼脑的动静我就知道母亲一准是在说我和王海洋的事。
果真,父亲抬高了声音说,王海洋?哪个王海洋?母亲的啾啾声。父亲又髙着声说,王海洋?!那执绔子弟还想娶我们老七?父亲依然认定王海洋是纨跨子弟,并坚定不移地把纨绔叫做执绔。
此刻对我来说,纨绔和执绔都问题不大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这个纨绔或者执绔子弟是否能被通过。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准备去做我父亲的思想工作。以我正在自学的那点电大中文系的功力,我觉得对付一个农村出身的没啥文化的经常念错字白字的父亲还是有把握的,别看他是个堂堂的政治委员。
我走到客厅门口,听见我母亲已抢先一步正在替我做。母亲的声音依然压着,但让站在门口的我听清是不成问题的。我听见我母亲劝我父亲说,你老糊涂了?你不知道这事是管不好也管不了的吗?弄得不好,黄鼠狼没打着,鸡也被拖跑了,你还要沾得一身臊。
听听,听听!这像是亲生母亲说的话吗?这分明是后娘在唆使亲爹!要不是我的面孔跟我母亲的相是一种版本,我到医院去验血查血型的心都会有了。
好在我的假期就要结束,让我把这一肚子气都撒在那猴子身上吧。
王海洋瘦得依然。我蓦然回首的时候,他北大研究牛毕业并留校当了老师。我说他,王海洋,你不适合讲现代文学,你适合讲生物学,讲人从猴的进化过程和偶尔的返祖现象。
我跟王海洋结婚的时候,人没冋去,只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他们一声。我说我们要旅辩结婚没多少假期就不回家了。过了几天,一张五千元的汇款单到了我的手上。我父母在单子上除了写全了我的部队番号和姓名外,其他一字不提。不知是给我的陪嫁,还是鼓励我去热爱祖国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理解成后一种,把原先预定的旅游线路图扩充了一大半。我的丈夫王海洋深有感触地说,有钱真好,有钱就可以扩充疆域拓展航线。
两年后,当我的肚子即将挺不下去的时候,我突然对生产产生了一种深刻的恐惧。我觉得,要把孩子生下来身边只有一个瘦猴似的丈夫实在是件挺吓人的事。
王海洋跟我也有同感,他也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热锅上蚂蚁一般一个劲地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我白着眼珠子答他,怎么办?让你妈来!
王海洋这时的妈已不是那时的妈了。那个亲生的病妈早在他初中没毕业时就不负责任地走掉了。这时的妈是他不再当司令的爸爸后续的。王海洋跟他的后妈互相不待见。他把脑袋摇得如风中疾草,对我的提议全盘否定。过了片刻,他突然来了灵感一般,大叫,对了,叫你妈来。
上帝!亏他想得出来!叫我妈来?我妈是伺候月子的人吗?到现在,我同我父母已将近三年没见面了。我嫁了王海洋后,好像有许多因素不便回娘家去了。我母亲那自不必细说,我父亲对王海洋“执绔”的印象也是铁案一桩了。最难堪的是我那几乎为他殉情的小姐亚琼。虽然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但小姐见到他会是怎样的情形我把握不准:旧情难泯死灰复燃是我不愿看到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也不愿目睹。王海洋像王母娘娘划下的那道银河,把我同我娘家的往来隔断了。我同娘家的关系像前些年海峡两岸关系那样,只通邮,不通航。
在一切为了孩子、孩子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基本原则下,我们两口子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我拨通了干休所娘家的长途,嘴里抹上蜜,拐了半天弯,把我们的迫切愿望给捅了出来。
想不到母亲在电话那头十分干脆,说行啊,我们收拾收拾就去。
看着王海洋兴高采烈的德行,我提醒他,哎,你可別对我妈抱太大的希望,你该干什么还要干什么去。
王海洋忙说,那是,那是,你妈是什么人还用你说!我在你妈身上得到的教训比你多,我只是让他们来给我壮壮胆罢了。
我见到我父母那一瞬间,有一种喉头哽塞的感觉。我一直以为我出来当兵早,独立性比较强,对父母的依赖比较少,对他们的感情好像没有人家孩子那样缠绵悱侧。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父母毕竟是父母,我实在跟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我平时没有特别的注意和体会罢了。
父亲几乎没什么变化,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好得不得了,保养得极好的胖脸上竟有婴孩般的光泽。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也不显疲倦。父亲上下打量着我,用他那改不掉的山东鲁西北口音说我,好哇老七,你也要当妈了,真快呀。
我望着我的母亲,突然明白:我喉头的哽塞,我内心的那份伤感,全是因为母亲。
三年,有多久?母亲为何变得如此苍老?那笔挺的腰板呢?那一头的青丝呢?那光洁的额头呢?那炯炯的双眼呢?哦,我那年轻的、美貌的、高贵的青岛母亲呢?
我穿着摘掉领花肩章的黄军装,最后一颗扣子被硕大的肚子撑得紧紧的。母亲上前弯下腰,解开那颗扣子,说我,这不勒着孩子了吗?
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像断了线的珠子,想止也止不住。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我,说,瞧瞧!多大了,要当妈了,还动不动就哭。我看见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不再纤细,不再白皙,那上边有条条青色的血管,略显粗椅,像我见过的大部分的操持家务的母亲的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