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有着这许多的优势,为她寻找大爷提供了许多的方便。来去自由的时间和行动上的方便是干这类事情最最起码的。在石一仁这个战斗的集体里,多她一个行,少她一个也不是不行。再说,好像我姐姐对她从事的这项写大批判文章的工作,也没有太高的热情和太大的兴趣。这类很硬的东西跟凝固在她脑子里那类很软的东西也不怎么协调。所以说,她的工作不但给她提供了时间和行动上的方便,还鼓励和支持了她要寻找大爷的决心和信心。这已不再是简单的关于亲情的浪漫了,它还部分地充实了姐姐那段日子的生活。
从省城去我父亲的家乡还是比较方便的,长途汽车最多也就是六七个小时。从姐姐留下的日记里,我清楚地知道姐姐第一次踏上父亲的家乡的具体时间——1975年6月11日。
姐姐在日记里说,她一踏上从父亲嘴里听了千百次的叫南于的土地,“心里一股热浪涌了上来。”这股热浪大概弄得姐姐心情很激动’她步履轻松,健步如飞,很快地,她就找到了父亲家的老房子。
父亲家的老房子里住着父亲的一个没出五服的侄子。他对我姐姐的到来表现出极大的惊愕和恐慌,他以为我姐姐楚我父亲派回来索要房产的。他们一家老老小小对我姐姐的态度既紧张又冷淡。
他们的态度对心里涌着热浪的我的姐姐无疑是当头的一盆凉水。她万分狼狈地站在院子里,置身在人家的冷淡中。按我姐姐的设计和想象,父亲的亲人们见了她,即便不是一种感慨万千的激动,起码也该是一种见了她就格外亲的淳朴。父亲的亲人们给她的嘴脸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他们让她大失所望。
等父亲的远房侄子明白我姐姐的故乡之行对他们的栖身处没有任何念头和目的时,我的姐姐正趴在公社招待所的床上写日记。父亲的远房侄子和他的又黑又干的老婆跑到招待所找到我姐姐,我们那位远房的嫂子不由分说地抓住我姐姐执笔的手,死活要让她跟他们“家走”。她说着一口跟我父亲很相像比我父亲更纯粹的家乡话,笨嘴拙舌地一再重复着“家走,家走”这两个字。姐姐行不过她,只好忍下一肚子的不快,跟他们“家走”了。
姐姐迈进那个大白天也黑咕隆咚的父亲的老家时,另一种更大的失望在等待着她。她转着头四下打量这个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家,她发现这个家跟父亲嘴边上那个家出人很大。不知道是父亲记忆上的错误还是父亲对自己的这个家犯了的错误。这个家还有这个家现在住的这家人,都令我姐姐打心里失望和不舒服。
很快地,就有成群结队的人从这个令姐姐如此失望的破家里挤进挤出。远房嫂子攥着我姐姐的细手,一个一个有头有尾地很详细地介绍。渐渐地,我姐姐那颗凉透了的心又慢慢地热了起来。她想不到,这个庄子所有的人,几乎都跟她可以有某种牵连和瓜葛。她跟着远房嫂子用标准的普通话很乖巧地叫着这些远亲近邻。父亲的乡亲们享受着我姐姐好听的北京“动静”,而我的姐姐则享受着一种很好受的感觉。他们两情相悦,使父亲家陈旧的老屋蓬荜增辉。
父亲家的男亲人们大口大口吞吸着我姐姐带来的带过滤嘴的好烟。他们跟我姐姐基本上没什么话可说,除了见面时那有限的几句客套话,他们再也找不出什么话要对我姐姐说了。他们或坐或蹲、或倚或靠地埋头抽烟,好像他们不是来看我姐姐的,而是来参加我姐姐组织的吸烟大赛。他们默默无语地争先恐后地往肺里吸着尼古丁,吸不了的再吐出来,很快,屋子里就浓烟滚滚了。
父亲的女亲人们将父亲的长得漂亮穿得洋气的女儿团团围住。她们不停地用舌头制造出一种惊讶和惊叹来。她们把我姐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狠狠地夸了个遍。农村女人的言过其辞好像也有种力量,起码不让人怀疑她们的真诚。她们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用比较粗糙、卫生条件也不怎么好的手抚摸我姐姐脸上的“细皮嫩肉”。她们的这种热情,犹如她们男人制造出的尼古丁烟雾,同样令我心里难受。
父亲的年少的年幼的小亲人们,嘴里欢快地嚼着我姐姐带来的奶糖。大一点的孩子嚼得飞快咽得咕咚咕咚直响,小一点的也不甘示弱地把小嘴嚼得歪七扭八。姐姐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把嚼了一半的糖吐到一个女人手心里,姐姐发现那黏黏的糖上竟沾了颗小牙齿!更让姐姐受不了的是,那女人将那小牙随手丢掉,把那吃了一半的糖又塞进小女孩的嘴里。
父亲的侄媳妇蹲在院子中央,用两块砖头支起了一口叫鍪子的黑得不像话的铁锅,烙一种据说是父亲老家最最好吃的饼一韭菜饴子。姐姐因为父亲经常神往无比地提起这种家乡美食而特意站在一旁观望。父亲的侄媳妇很能干,锅上锅下全包了。添一把火翻几下饼,翻几下饼再添一把火。锅下烧的是陈年玉米洁子,我姐姐眼睁挣地看着她每抓一把玉米秸,手上的黑颜色就深一层。她的两只能干的黑手上下飞舞着,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把我姐姐兴致勃勃的胃口彻底倒没了。
我姐姐找不出任何拒绝吃这种家乡美食的借门,她忍着万般的难受咬了一口。姐姐看见,被父亲夸了一万次的这种韭菜饴子,除了韭菜就是一点点碎碎的虾皮。望着那种整齐的绿色,姐姐觉得这跟吃麦苗或青草没有什么两样。
第二天下午,我姐姐就逃难似的离开了父亲的家乡。
1975年6月的故乡之行,我姐姐基本上可以说是胜兴而往,败兴而归,一无所获。
她此行的目的是去打听父亲的大哥我们的大爷的。但姐姐吃惊地发现:父亲的大哥在家乡亲人们脑子里几乎就没留下什么。他们给我姐姐提供的关于我们的大爷的事情,几乎还不如她从我们的父亲那儿零敲碎打知道得多。这令她很意外。更令她大感意外的是,他们对大爷记忆荒疏却对二大爷记亿犹新,以至到了栩栩如生鲜活如初的程度。
我姐姐这次回去,根本就没有打听二大爷的打算。一是他已死去很久了,打不打听他都没有意义;二是基于二大爷曾是无赖这一不太体面的名声,我姐姐也不太好意思开口提他。谁知,此行的收获却来了个满拧。
二大爷在家乡亲人们的七嘴八舌下,活灵活现地站在我姐姐面前。
他们嘻喀哈哈地说起二大爷时,虽然时不时会蹦出一两句极脏的话骂骂他,但我姐姐很快就感觉到了他们口气中那份艳羡和钦佩。
他们提到我们的二大爷时,是一定要说起他的白净和和善的;而说起他的白净和和善,则会自然而然地把他的风流韵事拽出来。无赖二大爷的风流韵事多得往往拽出一个就能带出一里。
我姐姐从乡亲们对我们二大爷的津津乐道中看出,无赖二大爷长久地亲切地活在他们的家乡南于这一带人的心目中,看样子,恐怕还能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