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以为葛老师到了这种年龄还没有嫁掉是因为她的摸样儿不济,那你就算上了经验主义的当了。葛老师嫁不掉不是因为模样儿不济,恰恰相反,是因为葛老师的模样儿周正得厉害,岛上的男人们对她迟迟下不了手,就是因为面对着她的好模样儿缺乏勇气没有信心不知从哪里下手。就像一锅刚揭盖的馒头,最烫手的总是被最后剩下。葛老师眉心上有一颗红痣,当当中中如神工鬼斧一般令她风韵万千。人们对这颗红痣的说法不一,有人说是福痣’也有人说是祸痣,两种说法针尖对麦芒地让你搞不清到底是福还是祸。从她以后的经历看,我觉得祸的说法更接近事实一些。
三个人挤在一个学校里,都引人注着目,又都不同凡响地筚肴身,在岛上这种闲言碎语的沃土上不长出点故事来那才叫怪事哩。
以下是等我长到懂了点男女私情的时候的大体推测:
教美术的葛老师好像喜欢上了教语文的王老师,而教语文的王老师似乎是无动于衷,倒像对教化学的梅老师存有一份念头,教化学的梅老师对此持什么态度我不好说也说不好。于是,教美术的葛老师就挺生教化学的梅老师的气,教化学的梅老师莫名其妙受了委屈,不知怎么让教语文的王老师知道了,也不知教语文的王老师如何了教美术的葛老师,反正教美术的葛老师就将自己的一腔怨气撒在了教化学的梅老师的儿子许萌萌身上。
导火索是个黄澄澄的鸭梨。
葛老师的美术课一般都是这样上的:事先在一块小黑板上画好一样东西,或是一个苹果或是一个西瓜,或是一个杯子或是一个碗,反正都是些吃的用的学生们熟悉又喜欢见到的东西。然后,她就提上这些东西出这个教室进那个班,把小黑板挂到大黑板上,把美术本发下去,剩下的时间就是支着美丽的细颈子坐在讲台上发呆愣神了。
那些东西是葛老师事先请人画好的。真的,不骗你,葛老师不会画画。虽然她是个美术老师,但这并不影响葛老师对美术一窍不通。葛老师认为自己情有可原:谁让我是个民办教师的?那个时候,在我上的这所将小学、初中、高中一锅端的学校里,民办教师们是理直气壮地教不好学的。她们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撑腰:我又不是公办老师我凭什么要教好学?当然,她们一般还有在渔村党支部里当头头脑脑的亲人们做后台。
葛老师手上的小黑板是要一周一换的,但那阵子葛老师心情不怎么样,许多事情难免不出差错。那天,她就一不小心稀里糊涂地将那黄澄澄的鸭梨第二次提进了许萌萌他们班。
小黑板一挂上大黑板,底下的学生们先是一愣,然后就有笑声出现,见葛老师莫名其妙地东瞅瞅西望望的迷糊样儿,笑声就越发热烈了。几个调皮的男生趁机起哄,“噢噢……”地叫唤起来。许萌萌那天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界,在一旁趁热打铁地“噢”了一嗓子,谁知这一嗓子,却惹下了弥天大罪。
葛老师放着那几个罪魁祸首不动,偏偏揪住许萌萌不放。许萌萌那天大约中了什么邪,偏偏跟她梗着长脖子犟嘴,一来二去,真把葛老师惹火了,她使出浑身的劲,把许萌萌连拖带搡地推出教室,在正上着课的静悄悄的校园里大着嗓门呵斥许萌萌。马上,就有许许多多的脑袋瓜子挤到各班的玻璃窗前向外张望,像一张张儿孙满堂的“全家福”。
葛老师像个有激情的演员,越有观众她就越有表演的**。她的伶牙俐齿这个时候派七了用场:口齿清楚,语言尖刻,口气毒辣。她数落了许萌萌的许多不是,那些不是许多早已超出了教师训斥学生的范围。似乎还不解气,她又扯着许萌萌的衣领子让他面向南山立正站好。
南山上有埋着许萌萌爸爸的坟墓。
“你向上看!”葛老师细长的手指指向南山,戳着那片阳光璀璨的墓地,声嘶力竭地嚷:“你看!好好看看!看看你爸爸!也让你爸爸看看你!看看你这个熊样子!再让同学们看看!看看你这个烈士子弟!像不像烈士子弟?!配不配做烈士子弟?!”
刚才还梗着脖子一直强着的许萌萌,像一下被人抽了筋一样,人整个塌了下去。他站在校园中间,面对着父亲爬满青草的墓地,面对着四周教室玻璃上密密麻麻的眼睛,难堪至极。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许萌萌清秀的眼睛里淌出来,他抬起两条细胳膊轮流擦着、堵着,但无济于事。他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大声抽泣。
头顶上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许萌萌刚刚发肓着的单薄的身子上,像父亲慈祥的目光。太阳远在天边,父亲近在墓中。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在早春的阳光下,在父亲透过青青坟上草的忧郁的目光下,大声地不能自已地哭泣。
闻汛从后排教室跑过来的梅老师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当即便立在那儿,如同遭了霜打的叶子,瑟瑟发抖。
王老师从梅老师身后跑出来,厉声叫着葛老师的名字,说她:“你怎么这么没水平?!”
刚刚有了点悔意的葛老师让王老师这么一说,马上细眉一立,密牙一咬,越发就不要什么水平了。她冷笑道:“是啊!是啊!我当然没有水平喽,我哪有人家风流寡妇有水平!”
本来围观的情绪是一边倒的,让她这么尖声一叫,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一件事上扯到了另一件事上。
岛上马上就家喻户晓了,而且走板走得邪乎。人们宵略了阳光下少年的眼泪和抽泣,不知是有意还是疏忽。也许人们的兴趣本来就不在那里。
舌头的功能就是比广播的好。广播又要打底稿又要负责任,舌头就没有这么多啰嗦事。
舌头普遍有利于教美术的“老姑子”葛老师而不利于教化学的寡妇梅老师。他们是这样认为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结过婚的王老师娶没嫁过人的葛老师,是天造的一双地设的一对,你梅老师不老老实实守你的寡插的哪门子腿?
女人们在这件事情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感。她们一个个像受过梅老师的欺负似的,总箅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她们凑在一起谈论这件事,叽叽嘎嘎的声音表明她们的愉快和轻松。女人总是在另一个女人的堕落面前感到自身的贞洁和高尚。她们认定她是堕落的。
如果仅仅是这些,我想梅老师是能够挺过来的。从她水淋淋地上了这个海岛,这些年来她对那些舌头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能力。但糟糕的是,事情还没完。
当天下午,葛老师的胖妈带着几个七大姑八大姨,凶着一张张胖胖瘦瘦的脸堵到了梅老师的家门口。她们训练有素地成网状散布在梅老师家的三间平房前,髙一声低一声错落有致地开始叫骂起来。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暂时跑一会儿题,把岛上土生土长的女人的两大特长简单铺陈一下。
我们住的岛上自然风光很多,人造风景却几乎没有。岛上连个楼房也没有,最高最大的建筑物要箅看电影听报告的大礼堂了。但岛上却有两种人造风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非常值得一看,只不过这两种风景需要赶机会碰运气。一是渔妇们哭殡,二是渔妇们骂架。
岛上渔妇们哭殡的机会很多,她们的丈夫或者儿子或者兄弟们在海上的命运是非常难测的。她们哭殡不单单是哭,主要是说,是一种冗长繁琐的诉说。她们把死者的生平和自己对死者的思恋之情合辙押韵地诉说出来。这种诉说抑扬顿挫,朗朗上口。她们几乎没什么文化,因为岛上这所惟一的质量极差的学校的历史是极其有限的。怛没有文化的她们却对韵律和节拍驾驭得轻车熟路。她们在出殡的时候,抚着棺材,扯着嗓门,不喘一口大气地一气呵成。她们的嗓音一般都不怎么样,加上连日的哭泣说唱,使她们的嗓音更加粗糖难听,但她们说唱的内容却丰富无比,足以弥补嗓音的不足。
另一大景观是渔妇们骂架。袒露在街头巷尾扯起喉咙骂架的一般都是已婚妇女。未婚的女靑年是不会这样抛头露面的。但一旦她们结了婚,就像取得了某种资格一样,马上就可以当仁不让地赤膊上阵了。就像女人一经男人把最后一道防线冲破,犹如被放闸泄掉的洪水一般,速度很快地肆意横流了。骂架是岛上渔妇们的强项,她们似乎人人都有把黑说成白、把非说成是、把坏说成好、把无理讲成有理的本事。另外,她们舌头的承受能力似乎格外的强,再脏再下流的话,男人们都不一定能说出口来,但她们却能出口成章。她们的舌头在骂架的时候都变成了毒蛇的长芯子,咝咝地喷若灼人的毒气,挺吓人的。
等我听到信跑到许萌萌家门口挤着观看时,葛家的娘子军们已经战斗了一个时辰了。葛家在岛上是个大姓,也是个有实力的家族,渔村黾的头头脑脑的有一半以上的人姓葛。这种声势浩大的实力,养成了葛姓人家张狂的毛病,尤其是姓葛的女人们。
葛家的几员女将堵在梅家门口,正由合唱阶段转入独唱阶段。我到的时候,葛老师的那个胖妈正在独唱,其他几个凶着脸叉着腰在一旁随时准备着。
葛老师的胖妈骂得特起劲——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个婊子丨你是个破鞋!你是个狐狸精!你是个克夫克子的贱女人,妨死自己的男人还不够吗?还要抢人家的男人!你还是人吗?你还要脸吗?!我要是你,早死了十回八回了!就你个不要脸的厚脸皮还死皮赖脸地活着……
没有人上去劝阻,刚才一个路过的当兵的劝阻的下场令在场的人们心有余择。那个当兵的刚说了一句:“别骂了,多难听!”就被几个叉着腰的女人围住,一声声地质问他:“那破鞋是你妈还是你的婊子?你多管闲事,显你的比别人大呀?!”臊得那当兵的落荒而逃。
我挤在人群里,被这几个女人的嚣张吓住了。我盯着梅家紧闭的门窗想象着梅老师在屋子里的样子,我真有点替她难过了。我希望她推开房门出来同她们讲理,她这种闭门不出的样子容易让别人产生她理亏没脸见人的误会;同时我又害怕她推开房门出来同她们吵吵,我知道十个她梅亚莉也不是这些女人的对手,她还是呆在房里不出来的好。
我盯着那张油漆剥落的墨绿的木门,一会儿希望她出来,一会儿又害怕她出来。正犹豫着,只听到“咣当”一声响,油漆剥落的木门大开,门口站着脸色苍白的梅亚莉。
站在门口的梅亚莉浑身发抖。她紫着的嘴唇在抖,她青筋毕露的手在抖,她的纤细单薄的身子也在抖。她抬起发抖的手,张开发抖的嘴,声音都在发抖。她手指着外边,说:“请你们离开这黾!”
说实话,那一刻我对梅亚莉真的失望极了!我想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还能够保持她的文明,竟能说出:“请你们离开这里!”的废话来。
不光我想不到,连围观的大人们也想不到,甚至叉着腰凶着脸的葛家的女人们也想不到。大家傍在那儿,反应不过来的样子。这个时候,那口痰,那口罪恶的浓痰被吐了出来。
“呸!”只听到一声短促洪亮的声音,一口又浓又稠的浓痰就吐到梅亚莉那张白皙的、美丽的、苍白的脸上。
当我把我母亲从家里叫来时,梅家门前已经冷落得如往日一样了。
我母亲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屋子里静消悄的没有一点动静。母亲轻着脚步把三间屋子都找遍了,没有一个人影。母亲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睛里满是疑问。这时我听见厨房里有轻微的声音,就伸出手来向那里指,母亲就半信半疑地向厨房走去。我站在我母亲的身后,看见了厨房里的梅亚莉。她站在脸盆架前,捧着一块毛巾,在一下一下地措脸,揩那张刚被吐上过浓痰的美丽洁白的脸。
她立在那儿,手里搛了块淡绿色的洗脸毛巾,动作很大很用力地使劲揩那个被吐过的地方。那地方已经被她措得红成一片了,但她还是不住手,还在一下一下地用力,像要把那个地方的皮肤揩掉似的。
我母亲站在那儿,看着她一下一下地揩着脸,并不劝阻什么。她却在我母亲的沉默中把持不住了,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被她揩红的脸上滚落下来,她将淡绿色的毛巾捂住双眼,“呜呜——”
地哭出声来。
那天晚上许萌萌在我们家吃的晚饭。梅亚莉对我母亲说她头疼,想一个人睡一会儿。
凑巧那天晚上有电影,许萌萌和我的两个哥哥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匆匆忙忙跑去礼堂占座位去了,我和我的二姐紧随其后。
我们坐在我哥哥他们占的位置很好的座位上等我们的母亲,直到拉第一遍铃了,还不见母亲的人影。我二姐让我回家看看,我问她你怎么不去?我二姐回答说小孩跑得快,她大了,不好意思跑了。
我跑回家时,发现母亲的神色不大对头。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家旱团团转,她好像脑子不好用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找不到了。洗了手找不到毛巾了,关上房门又找不到锁门的锁了。把我急得在一旁躲着脚大叫:“妈!你怎么啦?你快点行不行?”
我母亲嘴上答应着“好,好,好。”却在找到锁要锁门的那一刻改变了主意。
我母亲摘掉即将锁上的三环牌铜锁,打开房门冲进屋子。她抓起军用的手摇式的电话,让总机找我的父亲。不一会儿,总机把我父亲接过来了,我听见我母亲对着话筒里的父亲说:“老杨,我觉得不对头,小梅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去看看,你最好也赶紧过来。”说完,母亲扔下电话,像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她动作麻利地锁上房门,一路小跑地朝梅亚莉家冲去。
梅亚莉家油漆剥落的门紧闭着,但没有锁,因为我母亲一推就把门给推开了。我紧跟着我母亲进了屋子,马上有一股刺鼻子的气味灌进我的鼻腔里。对这种气味我并不陌生,因为一到夏天我母亲就用它杀蚊子和苍蝇。我只是纳闷:离夏天还远着哩,她家里怎么会出这种气味?